上巳节还没到,女官们的安排就出来了。但张普陀却并没有被分到梦寐以求的乡间。实在没办法,这一年一共就招录了十五个女学生,其中还有六人是父母双亡后带着家财进了道观当女冠的,又有四个士族女郎是为了知书达礼寻一门好亲事才来念书的,最后乐意当女官主持蒙学的也就五人。这五人自然都是被分配到州县城中当蒙学学正。
此时张普陀就在她娘的馎饦摊子前,一边吃着馎饦一边和她同窗许丽娘吐槽这项人事任命安排。
“结果到头来给了我兴仁坊蒙学学正的敕牒。我这辈子都要待在我娘身边了。”话音未落,她就被她娘拿着擀面杖敲了一脑袋。“丽娘你度牒上让你去哪里?”
许丽娘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们道士大多云游四海,不像和尚,没有说一定要待在哪里布道的说法。章仙师虽有意联同两浙的各地道长们规范宫观的管理,也只是将各地道观按洞天的等级划分。以昆仑山道场为天下道场之祖,其后则为十方道场宫观,分别是终南山、茅山、青城山、龙虎山、崂山、武当山、罗浮山、五台山、长白山和崆峒山,另有五岳仙宫。接下来便是各州开元观、各县城隍庙与各地道院间散居的道士。”
张普陀听得入神,忍不住询问:“那十方道场听着倒像是禅宗的十方丛林。”
许丽娘还没答话,和父亲一道过来吃饭的张伯忠便听见了,大声道:“如今不是都说儒释道三家乃是一体嘛,那道门肯定要学习佛门一二了。就是不知道十方丛林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大牛见多识广,为几人解惑道:“十方丛林的方丈须是各地名僧,并且必须经过民主选举才能担任,和师徒世袭的子弟庙有所区别。我听说怀海禅师曾定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规矩,十方丛林也是他首倡的。”
张普陀自幼病怏怏的,也是因为祖母信佛才取了这个名字。说也奇怪,从此反倒康健了起来。据附近算命测字的道士说,这是命里八字轻,如今被神佛压住了。她也因此对睦州佛寺有所关注,颔首道:“难怪老师最后命令开元寺从密宗变更成了禅宗。”
“饶是如此,整个睦州也只有开元寺一处官府佛寺,留后嘴上不说,却是身体力行仿照武宗灭佛了。”
张普陀为章文瑛辩解道:“比丘尼或是僧人独自静修的庵堂还是允许的。”她转头问许丽娘:“既然这样,丽娘你不如干脆跟着我住吧?”
许丽娘还没应下,张伯忠就在旁边乐不可支地嚷了起来:“前几日你要拉着我跟你去蒙学互相照应,现在又拉着你同窗过来和你一起住,要我说,十七娘,你干脆让你所有同窗都跟过来算了。”
张普陀被说得不好意思,这次是张大牛顺起一旁桌子上的擀面杖敲了儿子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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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张普陀最后还是顺利地走马上任。她的顶头上礼曹司学处处正韦庄愁眉苦脸地对她说:“县里户曹给的数据说,整个睦州城乾符六年出生的孩子没几个,各县又都必须有一位女官来主持蒙学工作,所以咱们州城还是和往年一样,全州城的幼童依旧到兴仁坊蒙学报名就读。这时候蒙学已经开学了,你要不先和原来的那些夫子交接一下吧。诶,如今全靠你们这些术业有专攻的女官,这蒙学之前乱的不行,真得好好改一番。”
然后他又愁眉苦脸地走了。然而张普陀的工作却才刚刚开始。
虽然新生已经入学,但她作为蒙学学正,按照在钓台学堂里章文瑛的教诲,必须先去户曹民政处的库房里从户籍书中整理出全州城乾符六年出生的学子名录,再带着手下夫子快速地家访一遍。好在户曹民政处的小吏这次倒是非常识趣,早就整理好了名录,剩下她一番功夫。她低头检查这份名录,莞尔一笑,明白为何对方这次破天荒地殷勤。原来章文瑛女儿杜建嘉的名字赫然便在名录第一个,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既然如此,她决定先去老师家登门拜访。
张普陀已经从韦庄手中支取了当月月俸和当年禄米,有意思的是睦州的禄米并不是按照品级而是按照工作几年来发放。张普陀作为蒙学学正,在时人看来顶多算个流外官,却也和旧时候的九品官一样拿到了一贯钱月俸,自然是心花怒放,心满意足。等她拿着工资单去户曹的粮仓支取禄米时,发现自己能领上10石米,更是在她娘面前有了当年朱买臣回乡的得意。
然后被她娘拿着擀面杖揍了一顿,再让她去张大牛那里买上一斤最好的茶叶,家访时顺便提过去感谢一下章文瑛提供的工作机会。
张普陀嘟囔道:“娘,大牛叔那里上好的茶叶一两就要一贯呢,又不是舅舅店里卖的那种粗茶。”她舅舅走了过来,塞给外甥女一个食盒和几块银子道:“买上二三两就够了,这里是舅舅刚做好的蟹黄毕罗和秋日用盐津的柿饼,你一起带过去给留后。”
自从娘守寡回家后,家里大事情从来都是舅舅做主,张普陀高兴地应了一声,然后往兴仁坊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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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杜将军新近打制的银币?你舅舅最近手头挺阔绰嘛。”张大牛随意地拿起一枚银币调侃道。
“他打算翻建一下食肆,向柜坊借了些钱。我舅舅本来想借铜钱的,但是问下来那些柜坊的掌柜们个个都说睦州现在已经没有开元通宝的铜钱了,只有当五当十的大钱,他索性一咬牙选了这些银圆。”
张大牛命令仆从称出三两茶叶放在木匣子里装好,然后拿起张普陀排出的三枚圆形无孔的银钱,放在嘴里咬了咬,满意得眯着眼睛。
见钱眼开,张普陀在自己心中暗自腹诽。
相较之下,留后就风雅闲适得多。张普陀走进内堂时,章文瑛正弹拨着一把金银平脱五弦琵琶,杜建嘉则跪坐在她对面的锦垫上,愁眉苦脸、磕磕巴巴地照着琴谱抚着琴。这琴谱并非时下流行的工尺谱,音高低不用偏旁而用左右的圆点表示,音的长短也不用板眼而用字左侧的短竖线表示。
女民书院中必须学习琴艺,张普陀一眼便认出了这琴谱的便利之处。不过琴谱明显是章文瑛自己弹奏后记录下来的,错漏之处挺多。比起自己的姐姐,张普陀知道自己老师乐技平平,只是勉强够上一个才女的最低标准,能流畅地弹奏一些优雅的琴曲,便也装作视而不见。
见到张普陀,章文瑛含笑着放下手中的琵琶,询问其近况。杜建嘉也松了一口气,从锦垫上起身,飞也似地溜走了。
“还好。”张普陀干巴巴地说:“拿到月俸了,多谢老师照应。”
“无妨,这样你离家近些,平日闲暇时也可多和我一起探讨天体运行之论。吾是一向认为大地应该是绕日运转的,可惜没有依据。若是你能通过计算得出其规律并和观星记录比对,便再好不过了。”说到这里,章文瑛奇怪道:“你只拿到了月俸?韦庄没给你蹀躞带和铜鱼袋?官服也没发?”
张普陀也大吃一惊:“什么官服?”
“从九品的青衣啊!”
师徒俩大眼瞪小眼,过了半天章文瑛才反应过来:“完了,韦庄他刚接手庶务不久,吏曹那些人不会没跟他讲我们睦州的品级规定吧?”
事实上韦庄还真不知晓。当他知道自己这个礼曹曹正兼司学处处正乃是正六品的绿袍官员时,差点惊掉自己的下巴。
“你在州里办公没注意到旁人的官服吗?”章文瑛奇怪地问。
韦庄想吐槽说你这个留后自己都经常穿着便衣就满大街逛,整个睦州上行下效,平时谁穿官袍办公。睦州对平民百姓的衣着管控不严,商旅来往又频繁,加上在章文瑛带领下纺织业兴盛,穿着官袍根本就没法和那帮穿着锦衣华服的商贾区分。久而久之,大家都干脆把发下来的官袍束之高阁,怎么方便怎么穿了。但他忍住了没说出口,在长安的磨难和一路南下与各路节度使的会面让他觉得,这群出身草莽的割据势力,平日里再怎么好说话,该割你脑袋时可一个都不手软。
他最终选择了留在睦州是因为乱世中这份难得的繁华,以及章文瑛的锐意改革下从上到下的务实的政风。但就从对方连大唐的品级制度都要另起炉灶来看,韦庄怀疑章文瑛夫妇对忠臣的定义低到只要每年按时朝贡并且不自行称王就行。
不过一个成熟的幕僚绝不对上司的战略方针多嘴。韦庄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工作中的问题,并及时进行了修正,最后再叮嘱张普陀好好家访到位。
于是张普陀抱着官袍等物品回章文瑛那里换上,才在绘满了鲜艳而生动壁画的外堂喝了一盏茶,跟自己未来的学生重新打了个照面,就被自己老师赶出去继续完成家访任务了。
可惜下一家完全没有章文瑛好说话。张普陀站在对方前院里等了许久,久到恨不得将两座宅院前院一样的两层五间正屋和一层三间厢房看出个不同来,对方才派出婢女将她迎进前堂。
不得不承认,果然是章家当年统一建造的宅院,白墙黛瓦看着一模一样,直到走进屋内才显露出各家典蕴来。章文瑛让工匠画了足足三年的湿壁画实属高明,虽然主人有意给她一个下马威,张普陀此时走进去却心如止水。
就算我是商户之女,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又如何呢?你们再怎么试图在我面前暗示我的贫寒鄙陋,你们的高贵典雅,家中墙壁上却也照样空空荡荡。
参考文献:《隋唐长安与东亚比较都城史》、《唐代职官管理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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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