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霜海是第一次目睹死人灵魂出窍的全过程。魂体离体就变得透明,犹如烟雾,受着箫声指引,围绕着风缥缈徘徊一阵,像是犹豫不舍,但终于知道要离开。风缥缈几次用手去抓,都没能留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飞出大殿,往半空而去。
她抱着尸体,像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那副神态,是无法形容的执着,任谁也不能将二者分开。
倾霜海不忍心多看,恰好箫声停止。他抬眼望向庭院,目光扫过公仪思时,不由得顿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他发现公仪思表情不太对。原先两人进来时,公仪思虽亲手杀死自己儿子,非但毫无悔过之心,反而一脸快意,对他们这两名不速之客相当警惕。可是倾霜海这时看到的公仪思,面如死灰不说,他不敢置信地举着自己双手,似是痛苦万分,全然傻了。
这一举动吸引了倾霜海,本来要关注的对象也换成了此人。
许久,公仪思不敢面对一般,目光夹杂着煎熬,转向大殿,当他看到风缥缈抱着儿子尸体的那一幕,如同受到重击,踉跄了一下,身体摇摇晃晃,蓦地弯腰,哇的一声喷了口血。
倾霜海觉得事有蹊跷。不多时,就见其人跌跌撞撞奔进来,几乎被抽走所有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妻儿身前,头低得死死的,半晌,才颤抖着开口:“缈儿我……”
风缥缈并没有看他,也没听他说话,只是将孩子抱得更紧了。
公仪思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所做之事,像个罪人,在风缥缈面前完全抬不起头,哽咽道:“缈儿,我不是……我没有想过要害我们的孩子,我真的没有……”
不知道受他哪句话刺激,风缥缈突然盯着他,神情凄厉,厉鬼索命似的,语气冰冷,一字一句道:“你能否告诉我,眼下的你,又是哪一个?是我认识的那个你吗?”
公仪思闻言一震,抬头与她对视,心下一片寒冷,他的神情不比她好看到哪去,也是哀莫大于心死,满心自责,痛苦不堪,嗫嚅着道:“我……我不知道……”
风缥缈忽然笑了:“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时行差踏错,纵然你我已不复当初,你对我,到底还是有情分的。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导致你变成这样,但我始终希望,你能回头。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公仪思忙着去抓她手,急切道:“不,不是你的错,缈儿,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更害了我们的孩子……”
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风缥缈眼神如刀,钉在他脸上,厉声道:“不要碰我!”
公仪思伸出一半的手骤然停住。
风缥缈继续道:“我们的孩子?你终于肯认他了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公仪思,你觉得你说这些,又能挽回什么?我们母子早与你恩断义绝。杀人偿命,你怎么还不去死?”
公仪思痛苦道:“缈儿……我知道我罪无可赦,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寄儿,是我,是我害了他,我……”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风缥缈都不再搭理,闭上了双目。
公仪思喃喃道:“这些年……问题出在……我知道了,是那座城,一定是!”
倾霜海听到“那座城”三个字,心一凛,虽然知道此时此刻开口打断二人不好,还是道:“请问,那座城是指?”
公仪思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自言自语道:“是那座梦魇之城影响了我。”
倾霜海知道这是一条关键信息,不能错过,凑近几分,道:“何为梦魇之城?”
这次公仪思听到了,抬头茫然地看向他,道:“梦魇之城,就是梦魇构筑的城池。”
难得对方能听得见自己的话,倾霜海赶紧趁热打铁,道:“为何你觉得是这座城对你造成的影响?”
公仪思道:“所谓的梦魇,乃是人之内心最不愿面对的恐惧,魇城是由无数梦师自无数人那里搜集而来的梦魇,一点点建造起来的。梦师虽有控梦造梦之能,却也与常人无异,有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长期接触他人梦魇,自然会受到侵染,感其所感,思其所思。”
倾霜海大概明白,梦修在梦境里造城,与太多梦魇接触,即使他们有所防范,也是避无可避,毕竟说到底都是肉/体凡胎,脱不开七情六欲。经手太多他人梦魇,三毒侵害,长时间下来,很容易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那些隐藏的邪思妄念,被慢慢放大,最终连自己都迷失了。
想那慕容潮定也是如此,刚开始以为自己是梦境主宰者,到头来,自己也沦为负面情绪的祭品。可能他们甚至都意识不到。倾霜海想不通一点,加上慕容潮,已经有两名梦修在梦里筑城,究竟是谁要求的?他们为何要如此言听计从?
他问出了心里疑惑,公仪思也没隐瞒,直接说了,答案却是,他也不知道。
公仪思道:“没有谁命令我等,是自发的行为。”
倾霜海道:“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么?”
公仪思:“有。”
倾霜海又道:“都是梦修?”
公仪点头:“没错。”
倾霜海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梦境造城,只有梦修才能做到。但他越发想不明白了。如果没有指令,这些梦修是吃饱了没事干么,不然为何不去做点其他有益身心的事,非要跑到梦里,用别人梦魇造城?
他觉得公仪思没完全吐露真相,可看对方模样,又不像撒谎。
不觉沉吟,然后道:“人头镇上那些人的游魂症状,可是跟你有关?”
公仪思的状态很奇怪,破罐破摔似的,索性摊开了,有问必答,道:“有关,是我取走了他们的梦魇。”
倾霜海想到了,又有不理解的地方,道:“没了梦魇,就会患上失魂症?”
公仪思又摇头:“不能确定。但人不能没有梦,梦魇也是梦的构成部分之一,如果丢失,人的头脑会发生什么问题,连我也想不到。”
倾霜海心想:“既然想不到,就不该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对方说的话,却涉及到自己最终目的,他道:“像阁下所说的这些人,尤其是无梦之人,他们丢失的梦还能找回吗?”
公仪思望着他:“做梦是一种能力,不能说找回。”
倾霜海闻言心一沉:“阁下的意思,那些人都没救了?”
看慕容玉的样子,也是被此人取走了梦魇。
公仪思摇头:“我梦术并未达到巅峰之境,所以我是做不到的。”
倾霜海听出他弦外之音,忙道:“你不能,还有其他人可以?”
公仪思不置可否:“梦修宗门内部能人不少,或许会有办法。”
对话进行到这里,双方都没话可说了。
忽见风缥缈抱着儿子尸体欲起身,见状,公仪思待要去扶,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公仪思呆呆跪着,像个等待被处刑的死刑犯。
倾霜海见风缥缈目光中带着一种坚定,要往外走,忍不住道:“前辈,还是让死者入土为安比较好。”
风缥缈头也不回道:“我会救他。”
倾霜海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这位前辈从此怕是要活在执念里了。
风缥缈说完,再不多言,却在走过庭院时,与佐千秋擦肩而过,抬头看了他一眼,难以名状的一眼,随即离去。
佐千秋手上拿着白玉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只在大殿内移动。见倾霜海走来,瞬间神色明媚,将玉箫挂回腰间,主动往前一步,与他并肩。二人看向风缥缈被夜色吞没的背影,倾霜海忽然道:“千秋,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佐千秋声音在他耳边,低沉响起:“可以。”
倾霜海道:“受你箫声指引的灵魂能前往暗界?”
佐千秋:“嗯。”
倾霜海道:“什么样的灵魂才有资格前往?”
佐千秋想了想,给出一个答案,道:“生不如死。”
倾霜海不解道:“是指这些人生前都经历过坎坷,且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种?”
佐千秋颔首:“可以这么理解。”
说话时,眼光落在他侧脸。
倾霜海道:“是谁规定的?”
等了片刻,没得到回应。他转头,正好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映入眼帘的少年,风骨清秀,宛若神仙中人。他不禁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讷讷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佐千秋长久地凝视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如芝兰玉树,受风吹拂,衣襟发带齐齐飘动,俊雅无方。只听他缓缓道:“你没说错。你问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确实有人规定,那个人,乃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倾霜海听着他的声音,脑海中浮现的是一抹白衣身影。心想,会是他吗?
想问的还有很多,但看着少年那张好看的脸,觉得再喋喋不休,聒噪下去,就是不解风情了。只得安慰自己,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