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古怪的字体在树影后一闪,倾霜海见状,立即追上。走没几步,无意间回了下头,见红衣少年默然伫立渡口,几朵风铃花飘落,芬芳又怎比得过如斯少年,好似画一般美丽动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往岛深处走去。
却不闻,背后述儿哭完,吸了吸鼻子,拉着佐千秋衣服道:“山主,述儿闻到那个人身上有股味道。”
他所指,自是倾霜海。
闻言,佐千秋破天荒头一次理了他:“哦?”
述儿如聆天籁,简直不敢置信,睁大圆圆的眼睛,抬头,泪光涟涟,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不过山主肯回应,已经是莫大幸运,忙破涕为笑道:“是真的,很像山主你平时喜欢的那种花的香味,好像叫什么牡丹对吧?”
佐千秋垂下眼眸,淡淡掠过他,右手在他头顶轻轻摸了摸,不置可否。
述儿往他手心蹭了蹭,一脸餍足之态。
岛上区域被严格划分成两半,前面部分,用来建立山庄,中间以数重假山隔开,流水环绕,花卉点缀。后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倾霜海每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几株黄花风铃木。自他正式踏入岛屿,再没遇到任何阻碍。知道自己猜想没错,师弟将术法隐去,不让外人再进去干扰。
那几个字体,似是长有翅膀,随风前行。倾霜海一路跟着,弯来绕去,越走越深入。等到穿过几条走廊,字体径直没入一道隐壁。倾霜海放慢脚步,左右观察一番,这才跟上。
面前是一方天井,旁植树木,正对着自己的是一间屋子,房门紧闭。字体在屋外忽上忽下,稍作停留,随即透过木门,飞了进去。
倾霜海不好再追踪,见屋旁有一扇窗户微微开启,念头一转,悄无声息来到窗下。他刚找好位置,就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响声,忙凑近一张。只见屋子内部宽大,没有多余装饰,只地面按照五行八卦排列,放置着几个巨型青铜香炉。似乎是一间炼丹房。此刻香炉里并无火焰燃烧。香炉围绕的中间,空着一块,盘腿坐着一人。那几个字体正盘旋在此人周围。
观那人面貌,却是慕容潮。比之在过往所见,要年长许多,眉心和眼尾都有岁月留下的痕迹,鬓角也已发白。此人紧闭双眼,神色一如既往阴沉,甚至带着几分不耐。
倾霜海正自好奇,忽见慕容潮左手抬起,明明空无一物,却好似拿着沉甸甸一物,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因为他手上没有东西,所以相当于是肉掌与地面碰撞。自己听到的声音,原来是他发出,竟是毫无知觉。这还没完,他刚拍落一掌,紧接着右手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往刚刚掌心落下的地方来回拂过。
倾霜海看了一会,没看明白。而慕容潮像是陷入某种不明所以的状况,一直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就在倾霜海寻思之际,忽听其冷哼一声:“凭尔也敢命令我?”
说着,双手齐摔,好似把什么东西丢掉。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他长身而起,眉头皱得更紧,厉声道:“我堂堂慕容之主,怎能受你要挟干如此低三下四的勾当。我虽修有梦术,不代表我有义务帮尔等建城。”
他说话时,倾霜海特地观察过,屋内就他一人,再无其他人。所以,此人是在自言自语?亦或在说梦话?既有字体出现,那么此人必然施展了梦术。在此之前,倾霜海都以为那梦术是为了防范登岛之人。怎么慕容潮本人也像沉浸在了梦境?还有他说的建城是什么意思?回想此人方才动作,倒有点像在搬砖砌墙。难道所谓的建城,就是自己理解的字面意思?但他分明在做梦,莫非是在梦里砌墙。可是,那怎么可能?
首先,梦术是慕容潮所下。传闻修梦术之人,可操控他人梦境。梦是活人睡去后头脑中对所知信息进行整合呈现出的各种画面。而梦修能随意制造信息,将人困住。施术者反为梦所困,还真是闻所未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有同为梦修者,且能力在慕容潮之上,才能在梦境中对他颐指气使,让他臣服搬砖。
听慕容潮话意,他是不想干了。倾霜海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在梦里建城。
这时,只见徘徊在慕容潮身边的几个字体被他吸收。再过不久,慕容潮睁开眼睛,忽然眉心一皱,警惕道:“谁?”
倾霜海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正不知如何是好。那边慕容潮已有了动静。此人常年背地里杀人,坏事做多了,警觉性就比一般人要强。在他喝问的同时,一掌猛劈向左方的青铜炉。巨大的掌风将炉顶掀飞,灰尘弥漫间,但见一条颀长人影,一动不动,如同木头一般幽幽站立。
慕容潮后退数步,凝目看去,不觉大吃一惊,又往后退,不提防,后背撞到了另一个青铜炉。他稳定心神,冷声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
话说一半,此时烟灰沉淀,露出来人面容。
倾霜海定睛一看,忽然头皮一紧。那是一张五官扭曲,七窍流血的人脸。看身形,是名男子,穿着中衣。他脖子以上的肌肤异常惨白,不似活人。慕容潮盯着他看了很久,似是认出他是谁,脸色大变,强作镇定道:“是你!封心恒!怎么会,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说完就发现,男子模样狰狞若此,浑身上下哪有一点活人气息。根本就是个死人。可是死人怎能出现在他丹房?
岛上疯子逃脱,他的徒弟都去抓人了。留下的家丁,也都被命令不可靠近此地。但外面层层防护,这具尸体是怎么到这儿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人恶作剧。但为何偏偏是此人的尸体?
难道是有人来寻仇?可封心恒唯一的骨血也被丢去喂狗了。到底是谁?
他思绪转得飞快。然而还没想清楚,那边封心恒就直挺挺往前走出,目标显然是他。
慕容潮心想,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可怕。他能打死对方一次,就有第二次。
眼见尸体又往前,他心一横,待要发掌。突然,一双手从他背后的铜炉伸出,精准掐住他脖子。慕容潮神色崩裂,转头间,又见一男一女两名和封心恒同样七孔流血的尸体,自黑暗一步步逼近。
他知道死关将近,不肯束手待毙,双手往掐住他脖子的手腕一抓,竟然软塌塌的无处着力,那双手的骨头碎成了渣渣。这一惊当真不小,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倾霜海在外看得一清二楚。听到慕容潮说出“封心恒”三字时,没想起是谁。直至那双掐住慕容潮脖子的手出现,阴影里,是一具没有脖子的尸体,是封情。那么封心恒自然就是他死去的父亲。至于其余二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一股力量拉扯。
倾霜海本欲挣脱,但一种熟悉的感觉传来。他就放弃了,任由这股力量将他带离窗边。
落地时,恰好与一个人面对面。
月清梢等他站稳,又将金叶掷出,光芒围住了整间丹房。
倾霜海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惨叫,不忍卒闻。
他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月清梢朝他笑了笑:“师兄,见到你真好。”
倾霜海道:“师弟,”
话没说完,目光凝住在他额头。那里血红色形状已然清晰,类似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花纹鲜艳,尾羽飘逸。倾霜海上前,手抚他额心,道:“这是什么?”
月清梢没听明白,疑惑道:“什么什么?”
任由他动作。
倾霜海没有感受到任何邪气,打消了师弟入魔的想法。
月清梢见他沉思,不由得叫道:“师兄?”
倾霜海回过神。
月清梢低下头,一脸自责:“师兄,你是在怪我为了复仇,无所不用其极,有辱师门吧。”
倾霜海怔怔看着他,举起拳头,却始终没有落下,最后,在他肩膀轻轻拍了拍,沉吟道:“师弟,本来按我来时想法,早在见到你时就打断你双腿。不过,唉。说吧,你对那丹房做了什么?”
月清梢还是没有抬头,低声道:“如师兄所见,我带回了几个人。”
倾霜海道:“几个人?”
月清梢道:“被慕容潮害死的人。”
倾霜海叹气。
月清梢:“当年慕容潮梦术初成,急于扬名。他出自少忧城慕容家,对家族恨之入骨,连带着恨上整个城。所以,给全城人移植了噩梦。不少人因此惨死梦境。而后,他又大显身手,以梦术替这些人鞭除噩梦,以此彰显威名。我父母便是这场阴谋下的牺牲品。师兄你可知,慕容潮是用什么法子治好噩梦的?”
在此之前,倾霜海已经听闻,道:“听说少忧城,城民无梦,我始终不明白不做梦跟人之忧愁与否有何关联。”
月清梢正色道:“无梦,并非无忧,相反,还有莫大隐患。凡人都会做梦,梦境是调节人之日常情绪的主要方式,如果一个人没有梦,那么这项功能就会丧失。久而久之,不光记忆力下降,各种负面情绪堆积,得不到疏散,还会郁结成病。重则身亡,轻则疯癫。近来少忧城有不少人都出现癫狂等症状,正因如此。那慕容潮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实在罪有应得。”
他话音甫落,倾霜海察觉有人靠近。抬头望去,就见一抹修长人影,负手站在屋顶一处。少年身边跟着一个小童。与倾霜海短暂对视,红衣翻动间,他将腰间玉箫取下。
霎时,倾霜海脑中浮现一句话:“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少年持箫的双手,指节分明,竟然比那洞箫的玉色还要洁白。只见其竖箫而吹,音质若霜打一般清冷隽秀,别具一格。倾霜海如同置身冰天雪地。箫,取自山林,终不论俗世。以往,倾霜海也曾听人吹过,总是不脱幽怨,如泣如诉。可少年吹奏的却全然不一样,他只觉得至美,而且,孤独。似乎箫韵基调,就是超凡入圣的孤独。
风过,箫声来,悠远,苍凉,让人如临山间断崖,清风拂面,远树含烟,闲云点点。
须臾,少年身际风团绽开一道裂缝,越扩越大,最后形成黝黑的洞口,仿佛某种上古神兽的嘴巴大张,往内看去,似乎深不见底。不久,一阵灿烂星光摇曳,铺成一条闪闪发亮的道路,直往洞内遥远的地方延伸,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路的两边,是飘摇的芒草,白絮纷飞。
倾霜海看得惊奇,却听月清梢咬牙低吟。
忙转头,见他神色痛苦,心一紧,道:“师弟?”
月清梢晃了晃,像是被抽走所有力气,即将站不稳,倾霜海赶紧将他扶住,道:“师弟你感觉怎样?”
月清梢张口,一言未出,却是血如泉涌,脸上血色尽无,瞬息之间,老去好几岁一样,颓然道:“师……”
倾霜海知他用了太多时力,还做了借时给死人这种事遭到了反噬,恐怕命不久矣。他心头一颤,张皇一会,便执起师弟手,打算将自己的寿命转换成时力输送给他。
月清梢猜到他用意,用尽全力,将他推到一边,顿时鲜血狂喷,呛咳道:“师兄,我将慕容潮困了一个时辰,心愿已达成,死……”
倾霜海喝道:“清梢!听话!”
说着,靠近一步。月清梢如临大敌,退了两步,衣襟全是血。
两人拉锯间,箫声不知何时停了。佐千秋飞身落地,离倾霜海不过几步。
述儿盯着月清梢,道:“你快上路吧,有山主箫声相送,你走在路上不会很孤单。”
倾霜海想到什么,又不是很明白,道:“什么上路?”
述儿天真道:“这个人快死了,但他有机会通过鬼道,去我们暗界。我家山主可是暗界神山之主,以后你成了暗界之魂,就得听我家山主号令。”
暗界倾霜海略知一二,死人灵魂去往之处。本来世人死后,灵魂就消散天地了。不过师尊提到过,有个叫暗界的地方,会引导一部分灵魂去那里。至于目的为何,师尊也不清楚。眼下看来,不光述儿来自暗界,佐千秋亦然,在那边地位还不低。
想到这里,他侧身挡住月清梢,目不转睛盯着一人,坚定道:“我师弟去留,由我做主。”
述儿见状,疑惑道:“他都要死了,你拦着又有何用?”
倾霜海不知道有没有用,他只想保住师弟。再不多言,一下子抽出数十年光阴,准备强行灌注给月清梢。
就在他将出手时,佐千秋似是看穿他想法,动作更快,只一眨眼,就来到他面前。倾霜海察觉手腕一紧,耳边传来低沉的少年嗓音:“你不想他死?”
倾霜海抬眼,近在咫尺的紫色眼眸,寒光凛凛,佐千秋道:“你甚至不惜以命抵命。看来你很在乎你这位师弟。”
倾霜海:“……”
他没有反驳。身后月清梢听见,又吐了几口血,脸色难堪到了极点,如避蛇蝎般远离倾霜海,断断续续道:“师兄你……你……不用……”
佐千秋横眼凝向他,忽然反手一掌。倾霜海吃了一惊,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佐千秋道:“你不想他死,好,我就帮你!”
说话之时,又是灌满灵力的一掌拍出。这次倾霜海看清楚了,他不是要伤人,而是在救人。只不过动作有些粗暴,容易让人误会。一时不知作何应对。
述儿听明白,急得嘟嘴道:“山主不……”
一句话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笑声打断:“哈哈哈哈哈,四皇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告知你一个好消息,父王要你镇守的神山,因你恣意妄为,擅离职守,塌了,你不回去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