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梦问神 第15章 请神2

阿真没有说错，封情的确是被抓到了岛上。倾霜海自几名窃窃私语的武士口中大概知道了前因后果。纵观整个山庄花圃，只有一群劲装结束的壮汉，没有慕容弟子。可能是被刻意支开了。封情的病症级别还远远达不到地牢这样的地方关禁，却也待在暗不见天日的房间数个月。

就在这一日，慕容潮将他放出，允许他向自己挑战，生死不论。封情执着于报仇，怎会拒绝。他也不管自身实力与对方差距有多恐怖，得到机会，必是以命相拼。

慕容潮是个极会睚眦必报之人，儿时的诸多记忆，一直留存心中，日日夜夜啃食着自己仅剩不多的良心。如他所言，有时行事，就在一念之间。做坏事也是如此。他本就在黑白之间徘徊，加之多年受冷落和欺压，心性早就扭曲狰狞得不成样子。

他之所以放出封情，可不是真的大发善心，实在是因为他太无聊。这么多年，敌视他的，几乎都被他连根拔出。剩下还能保持理智的，恐怕也就唯有封情一人了。

两人不光身份悬殊，实力更是云泥之别。封情出自读书人家庭，其母虽也修习过一两年武术。但从小就让他读圣贤书，而不传授武功。怕的就是他将来误入歧途，丢了性命。

一场所谓的公平决斗，成了单方面挨打。慕容潮每次出手，定要他断骨碎心，却又不立即打死，只想慢慢折磨。这人之心境，已非常人可度。倾霜海目睹的场面，距离二人开战不过一盏茶时分，封情就被打成了一摊烂泥。

他不愧是在书籍中长大的，性子倒也坚忍。纵然奄奄一息，也始终不吭一声。慕容潮最想听的是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因为封情外貌有七分似乃父，慕容潮最恨的就是那个童年讽刺自己的教书先生，等于将儿时所有怨毒，都发泄在了他身上。但他越想这样，封情就越不可能让他如愿。只要有一丝力气，都要势若疯虎般扑向慕容潮。

以倾霜海的作风，是不可能见死不救的。就在他动念之际，忽然想到，这里是依靠师弟的修为开启的时间回溯。若原来的封情已死，自己出手干预，救下了他，只怕这个人的死亡因果，要师弟来背负。一命抵一命，才是天数。鼻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郁，他掩在袖下的手不禁握起拳头。一面望着场中之人，一面留意师弟。

在一堆嘴角流涎，双眼发直的疯子里，月清梢孑然一身，显得格格不入。荒漠中央，有一株干枯的菩提树。倾霜海想起以前夜行荒漠，经过这棵树时，总要驻足观看一会。夜晚的漠地，冷风割肉。星月照耀，菩提树的影子都变得凄冷了。倾霜海觉得师弟就像夜半那棵树的影子，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倾霜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正因为不知道，心里才发慌。

不知是不是自己表现得不够镇定，引起身边人注意。倾霜海下意识抬头，目光就撞进宛如皎月清辉的一双眼。相比他的心神不宁，佐千秋的安之若素，不啻神明。他的眼眸天生异于常人。近看时，如倒映着九天银河，亘古的星辰都要沉溺其中。加之从相遇时起，以及梦境里，此人向来都是不苟言笑。再者，听到的相关传言，也能推测出，这是一个极骄傲的少年。说一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佐千秋凝望着他，不带任何情感道:“你想救人？”

只是平平常常，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倾霜海却听出了翻天覆地的自信。好像只要自己承认，对方就真的能轻易做到。但是，他又怎能置师弟于险境？

两相权衡，没法抉择。却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忽闻耳边阵阵惊呼。

他转头看去，就见离自己较近的几名武士满目惊恐，神情大变。他顺着他们眼光往场中望去，突然头皮一麻。封情已被殴打得支离破碎，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狠劲，趁慕容潮分心，一扭头咬在他腿上。慕容潮怒极，玩耍的兴致耗尽，目色一沉，举掌再不留情，啪的一声拍在封情天灵盖。

头骨碎裂的声音蓦地响起，浓稠的血液冲刷掉封情满脸泥土，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此刻圆睁双眼，死死盯住上方，牙关依旧紧咬住仇人不放。慕容潮脸色很是难看，接连拍下数掌，将之打得面目全非，碎肉血水横飞。但无论他如何狠辣，下手如何凶残，始终挣脱不了封情的束缚。眼见周围全是手下，都在看着。他心一狠，五指抓住封情头颅，一脚踩在其肩膀上，用力一扯，竟然将他头颅活生生拽了下来。

见状，倾霜海整个人都惊呆了，大脑阵阵发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封情就身首分离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慕容潮打落封情满口牙齿后，将头颅举在面前，端详一会，随手一掷，也不管腿上几个正在流血的窟窿，吩咐道:“尸体拿去喂鱼。”

岛上四面环水，尸体自然会被丢进水里。

难怪不久前小蓬莱湖水出现那么多水鬼，多半也都跟封情一样下场，怨气不散，逢凶时就现出原形。只可惜有术法阻挡，它们上不了岛。

见惯了他杀人的武士也被眼前之景吓坏了。他们也没见过这般血腥残忍的画面，都吓得不敢动。直到慕容潮阴森森的眼神看向他们，有几个咬了咬牙，哆嗦着正要上前。

此时，月清梢有了动作。

倾霜海目光没有离他太久，见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右手翻转间，夹着一片金光璀璨的树叶。倾霜海一眼就认出，那是师尊赠予师弟的菩提叶，要他用来储存时力的法宝。虽只是一片金叶子，却相当于一方洞天福地，能自动吸取天地万物的灵气，将之转换成时力。比自己辛辛苦苦修行要快得多。这也是为什么倾霜海只有短短几年时力可用，而师弟一出手，就能直接开启回溯法的原因。

他倒不在乎师尊是否偏心，如果菩提叶落到自己手上，他也会送给师弟。于修行之事，他比师弟看得开，讲究顺其自然。师弟就不同了，其刻苦之程度，每次都会让他自愧弗如。也难怪振兴宗门的担子要落到师弟头上。

两人师承一脉，知根知底。倾霜海一见师弟动作，就知道他做了什么。果然，只见蠢蠢欲动的几名武士连同慕容潮都定在了原地，保持着各自状态。那些疯疯癫癫，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的疯子，也都定格在各自诡异的动作中。

只有倾霜海和佐千秋二人，因提前设了结界，没有受到影响。

月清梢没有感受到二人的存在，袍袖展开，风仪万千地走出，目不斜视，踏步向前，没走几步，停在封情尸体前，居高临下。

倾霜海目不转睛盯着他，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手心却全是冷汗。

忽见月清梢慢慢蹲下/身子，望着封情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张了张口，仿佛呢喃一般，循循善诱道:“你死得可真惨呐。若我是你，肯定不甘心。”

半边头骨都塌了，脸颊凹陷，早就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男子，双眼大大睁着，爬满血丝的眼球鼓胀着，随时随刻都要从眼眶挤出来一样。人是死去了，可月清梢像是不知道这个事实，锲而不舍，用清雅蛊惑的声音道:“我知你复仇心切，我与你同样，我们都是被慕容潮害得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么我自会帮助你。”

倾霜海听得分明，心下焦灼，忍不住也要上前。却被佐千秋一把拉住。他不解的看向对方。佐千秋示意他道:“你看他额头。”

这个“他”所指是师弟，倾霜海真的看了一眼。月清梢因经常都在闭关修炼，肌肤是那种见不到阳光的雪白，容颜出众，若是笑口常开，倒不失为一名热血少年。可他眼下阴晴不定的模样，就有些瘆人。在他额心上笼罩着一团血气，似有血丝勾勒成一个模糊的形状。

倾霜海看半天没看出是什么，喃喃道:“莫非是堕魔印？”

修仙之人，对堕仙二字都不陌生。至于堕魔，也很好理解，就是堕入魔道的意思。凡人有是非之分，修士有正邪之辨。魔道一途，那是会遭正道修士戳脊梁骨唾弃的，是修到后来必然自取其辱，害人又害己的。魔修行事隐秘，倾霜海又几乎不离开荒漠，孤陋寡闻。所知实在有限。

然而他话刚说完，就听到佐千秋道:“不是。”

倾霜海直觉这个少年来历不简单，不曾小觑，对方说的话，他顺理成章就说服自己相信了。仍然迷惑道:“那是什么？”

佐千秋望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很简短的道:“此人命不久矣。”

倾霜海闻言一怔，通常人听到这种给自己珍重之人下死亡预言的谶语，都会勃然大怒，然后说一句胡说八道，铁定是不信的。可因为说话之人是佐千秋，又因为月清梢确实不太正常。倾霜海又反其道而行之，相信了。

恰好这时师弟的话音传来，字字清晰，似乎在笑，缓缓道:“我可以借你一个时辰的凶时力量，只有一个要求，别让他死得太容易。”

说着，伸指一弹，指间金叶飞出，悬浮在封情尸身上方，小小的一片树叶，忽地爆发万丈光芒，炫目又刺眼，将封情尸身包裹。仿佛在完成某种契约。

凶时力量，就是借助凶时整整一个时辰聚集的阴气怨气，将之凝于一处，借尸还魂。死者复活的一个时辰，只保留残存的最强烈的那层意识，以死人之身，行报复之事。但时间只有一个时辰。这种事，还有一个名称，叫作请神。

施展回溯术法，师弟的时力起码要用去大半。在过往的这段记忆，他居然借时妄想让死人以活人姿态，用怨气报复，不是在找死么？时术作用下，改变一花一草都是在拿生命做赌注。他没想到月清梢能疯到这种地步。跟这个疯人院的其他病人根本没有差别。

到此境地，倾霜海怎能继续任由他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