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初雪虽非真的瞎子,因装扮唬人,给人的感觉也相去不远。得到允许入山门后,由行雨亲自带着他来到琴阁。
那琴阁所在之地,乃是露天的花圃,群芳竞艳,特殊灵气滋养,就算寒冷的冬季,也不减半分姿色,簇拥着中央一处高台,上面端坐着一人。
大雅神琴之主温文正义、丰彩不凡。自高处俯瞰而下,颇有几分仙人清霜高洁之韵味,可谓超逸出尘。
把客人带来之后,按照规矩,行雨不敢多待,小声念叨了几句,就从从容容退下了。
忽闻一声琴鸣,有邀请之意。琴声不绝,似在指引。花初雪小心避让脚边花草,一步步登上石台,与神琴主人相对而立。
琴音适时而止,其主开口道:“敢问公子今日前来,是要品琴还是学艺?”
花初雪以心音作答:“两者皆有。”
苍虞了然,摇头道:“若为品琴,未为不可。若是后者,却是要让公子失望了,我已不再收徒。”
对此,花初雪在山门前就听那两名弟子说过了,路上,行雨也仔细交代过,说神琴之主此生只收一名关门弟子。他们随行四人,十多年来无一人能得其真传,几人曾经受恩于琴主,为了报恩,虽甘愿为仆,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想成为其徒弟。于是四人常年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些琴艺,只是略懂皮毛,在琴主这样的人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琴主偶尔会稍加点拨,但只以言语点化,与外面前来论艺的乐师待遇不无不同。唯一能得琴主青睐的,只有一人,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名佐千秋。
花初雪听了个大概,据说那少年也是慕名而来,琴主见到此人第一眼,就相中了他,并且收他为徒。后来几人方得知,那少年并不以弹琴为乐,随身相伴的,唯有一管白玉箫,但没人听他吹过。可琴主却说,那少年是百年难遇的音律奇才。行雨等四人又气又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才有了山门前花初雪无意间听到的抱怨声。
行雨四人期盼了十年都没得到的名号,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轻而易举夺取,心内多少会有些不平。行雨话不多,从他的字里行间,不难听出,对琴主的举动,亦带几分不解。但他比先前的女子收敛许多,没有直言不讳地表达内心不满。
花初雪此行,并不执着于拜师。归舟大师赠他古琴的良苦用心,在听到琴主拨弦之时,就已明了。上好的琴音有祛除邪魔之效,而似琴主这般出神入化者,要帮他化解心魔,岂非探囊取物?
于是道:“在下花初雪,冒昧前来,并非要强人所难,让琴主收在下为徒。不过在下日前曾习得一曲,想请琴主指点一二。”
说是习得,其实是他操琴之际自创,曲名《牡丹操》。
古琴曲目分门别类,操属其中之一。
花初雪不仅自报家门,还报了曲名。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越琴音。他取下背上之物,盘腿坐下,将古琴横放于膝。
琴主赞了一句:“好琴。”
花初雪指尖自岳山轻抚而过,但因五感被封闭,感受不到什么。但既然神琴之主都说是好琴了,自是差不到哪里去的。也不再多有犹豫,当即沉心静坐,左右手挥动,开始弹奏。
这首曲子,是他南下途中,路经一处富贵人家的山庄,听人说里面种了满院牡丹,有感而发,一挥而就。
一曲终了,花初雪右手轻触琴弦,默默等待。
就听得琴主道:“听你这首曲子,让我想起多年前,有一位君王,因皇室权位之争,被自己亲生的大皇子囚禁于地牢,两年后,才被放出。而这位落难的君王得到解脱后,第一件事,却不是找那位大皇子算账,而是就此归隐山林。在他被囚禁的两年,曾谱曲一首,也是以操为名。他深知,一旦皇室内乱,发动战争,苦的只有黎民百姓。在他离开皇宫之前,给解救他的小儿子留了一句话:若我的消失,能换取一方百姓平安,那我从此不再见尔等任何之人,尔等也莫要寻我,就此永别。此等作为,实不失为一名仁君。”
花初雪凝神倾听,琴主继续道:“自那以后,凡琴曲中带有操字,必有幽困自省之意。古之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能始终坚守自我,很是难得。你曲名为牡丹,可是因为喜欢牡丹花?”
花初雪点头:“是的。”
琴主微微颔首:“品味不错。世人皆以牡丹为贵,是以富裕之家多栽此花。但只以贵论之,未免沦为庸俗,轻贱了此花。”
花初雪之所以喜欢牡丹,确实并非因其象征富贵。琴主之言,直叩其心门。
他还是道:“不知琴主有何见解,在下洗耳恭听。”
琴主一笑:“牡丹的表层,因其开花时过于艳丽,才被赋予财富的寓意。但世人往往忽视了此花另一重身份,乃花中之王。王者,何也?君临天下,德泽被身,广爱世人。你心中有匡扶大义的凌云志,却心陷囹圄勘不破,固故步自封,心生魔障。操曲,还隐含着一种忧愁之意。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不过你的曲子已经告诉我一切。你,想我帮你去除心魔,对吗?”
闻言,花初雪一震,将古琴小心翼翼放在身前,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还请琴主赐教。”
神琴之主沉吟不语,半晌,花初雪耳边掠过几声寥落的琴音,好似水珠滴落,在他平静的心湖搅动巨浪。须臾,听得琴主声音道:“你的问题,非是不可解。不过,当下不能。你,有多久不曾用剑了?”
最后一句,让花初雪内心直接狂风大作,心音无法承载他翻滚的情绪,只是平平淡淡,稳稳当当,传递出去,一字一句道:“不记得了。”
曾经一个以剑挑战天下的人,竟然有一天,连自己多久没握剑都记不得了。
琴主没有多问,语气沉稳,也是缓缓道:“我希望你去见一个人。”
说着,以琴音传讯。很快行雨出现,在石台下方不远,躬身道:“主上有何吩咐?”
琴主已经习惯他这样称呼自己,说道:“劳烦你带这位公子前往十里梅林。”
行雨一愕:“那……那是,可是他不是从不让人进入吗?”
琴主:“无妨,你只管带这位公子去。”
行雨只得拱手:“是。”
第二日,花初雪又出现在琴阁。
同样的石台,同样的二人,面对面,各自身前都陈放着一张雕纹古朴的七弦琴。袅袅青烟自桌上鎏金香炉升起。
琴主道:“人,见到了吗?”
花初雪答:“见到了。”
琴主:“有何感想?”
花初雪:“什么感想?”
琴主:“你感觉你所见之人如何?”
“……”
稍作停顿,花初雪道:“像个死人。”
琴主一笑:“评价到位。他是我徒弟,也是用剑之人。我希望你与他比试一场。”
花初雪:“可是在下已经决定不再用剑。”
琴主:“原因?”
花初雪才要说自己杀心过重,手上沾满死人血,已经找不到曾经握剑的初心,只剩下迷茫。
琴主没等他开口,就道:“你知道我何以能知晓你用剑?你虽说已很久不曾握剑,可你的剑意无处不在。这是只有剑术达到巅峰的修为才能做到。至于你握剑的初心,需要你自己找回。再来说说我那个徒弟……”
花初雪不由得回想起昨日经历。
弦宗所在山顶,一览众山小。行雨担心积雪过深,他眼睛又瞎,行走不便,所以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花初雪很想告诉他,自己还没到这种地步。但想了想,这是别人一片心意,也就没说了。到一处所在后,行雨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往前再走十丈左右,就进入梅林范围了。我只能送你到此,里面我可不想进去,那小子也绝对不想我进去。接下来,就看你自己造化了,小心!”
很是语重心长,末了,不忘叮嘱:“主上那名徒弟性格古怪,傲骨嶙嶙,眼里是容不下主上以外第二人的。你自求多福吧。”
花初雪笑着答谢。行雨没敢多留,很快原路返回。
花初雪并不知道,前方十丈,是一片傲雪红梅,犹如盛放在白雪之上的火焰,由近及远,仿若绯红烟霞,绵延在苍茫天地间。
他信步前行,穿过花枝,发梢衣襟都落满白雪。走没多久,仿佛若有所感,放慢脚步,直到完全驻足。彼时山风正冽,料峭春寒,梅香馥郁。他敏锐察觉,前方雪地,好似有人。
听说过不少关于对方的事,花初雪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思索良久,还是选择打破沉默,道:“请问,”
随即,就有一道低沉的少年嗓音,随着清冷冷的风传来,少年道:“不要说话。”
语气并不严厉,倒有一种别样的压迫感。
花初雪就真的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又听得少年道:“过来。”
意思是要他走近?
花初雪身在别人领域,不得不顺从,当真走近一些。他受咒封影响,无法看清少年样貌。听声音,年纪比自己要小。他微微低头,秀挺的鼻梁下,是半张白皙俊美的脸,下巴如玉,微抿的嘴唇柔软红润。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年伸展四肢,一袭红衣,仰躺在雪地上,直勾勾望着他。
感受到一对冷锋般的视线,知道对方在打量自己。花初雪嘴角扬了扬。
那少年忽然道:“躺下。”
语音轻柔得像风卷起的迷雾,转瞬即逝。不过距离这么近,花初雪自然听见了,想也没想,就真的躺下了。他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与那少年相隔甚近。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道:“为何要躺下?”
少年言简意赅:“听。”
“你就真的陪他听了几个时辰的雪?”
行雨来给他引路回去的路上,惊讶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确认。
花初雪无奈道:“是呀,不光听雪,还听风,听远处的鸟叫声,对了,你们山中的鸟都是不怕冷的么?为何大冬天还能叫得如此响亮。”
行雨还没回过神,心不在焉道:“你重点放错了吧。你难道没问他,为何要你陪他听这些?”
花初雪诚实道:“没问。”
行雨:“……”
“那你下次记得问问。”
“你很好奇?”
“是的。”
“好吧,那我到时候帮你问问。不过,我可能不会再见他了。”
然而,当他把这番景况描述给琴主听过以后,对方弹了一首非同凡响的曲子,然后对他道:“明日你再往梅林。”
花初雪搞不懂他用意,于是问道:“不知琴主为何执意要在下去见你的徒弟?”
琴主淡然道:“见他,只是其次,你要向他问剑。”
说完,不再多言。花初雪虽满头雾水,也没再多问。
第二日,他又去了。
这次还是行雨给他带路。临走前,多次提醒他记得两人昨日约定。花初雪笑着答应了。
我们的攻君比较钟情于享受大自然美景,寄情山山水水,寄情剑道,寄情于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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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绮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