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无边无际的剧痛和冰冷中,一点点挣扎着浮起来的。
唐月最后的记忆,是潼关那片被血浸透的焦土。是狼牙铁骑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绝望。是身边同门一个个倒下,最终,连她引以为傲的千机匣也在连绵不绝的劈砍下彻底碎裂的瞬间。一枚破甲锥穿透了她破碎的胸甲,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掀飞,世界在她眼前迅速褪色、崩塌,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为了守护大唐,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本是天策府和所有江湖义士最好的归宿。
可为什么……还会痛?
彻骨的寒意包裹着她,仿佛沉在冰河之底。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无数处撕裂般的痛楚。胸口那致命的伤口更是如同有火在灼烧,有冰在冻结,冰火交织,折磨着她残存的意识。
不,不像。她还能感觉到身下并非冰冷的尸山血海,而是相对柔软的……干草?鼻尖萦绕的,除了浓郁的血腥气和自身伤口开始腐烂的微弱异味,还有一丝……极其清淡的、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怎么回事?
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细缝。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的阴曹地府,也不是战场的血色苍穹,而是一个简陋却干净的山洞穹顶。篝火在身旁不远处噼啪燃烧着,跳动的火光带来些许暖意,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正躺在一堆铺开的干草上,身上盖着一件月白色的、质地奇特的外袍。袍子很干净,与她满身的血污和狼狈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她没死?
是谁……救了她?
她试图调动内力,丹田却空空如也,经脉如同被寸寸碾断,传来让她几乎再次昏厥的剧痛。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幽冥地府?
这个念头刚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胸前粗糙包扎的布条。那布条显然是临时撕扯下来的,上面浸透着暗红的血迹和一种深绿色的药膏,散发着清凉镇痛的气息。
“你醒了?”
一个清澈温和,如同山涧溪流般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些许讶异,但更多的是安抚的意味。
唐月猛然警觉,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翻身而起,摸向腰侧——那里空空如也,她的暗器囊、她的千机匣碎片,全都不见了。只有一阵更猛烈的眩晕和剧痛袭来,让她眼前发黑,重重地跌回干草堆中,发出痛苦的闷哼。
“别动。”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伤得很重,非常重。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脚步声慢慢靠近,一道身影在她身旁蹲下,挡住了篝火的部分光芒。
唐月艰难地偏过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样式简单,却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她的眉眼清澈如水,眼神干净得不像话,仿佛从未被世间的污浊所浸染。此刻,她正微微蹙着秀气的眉,仔细查看着唐月胸前因刚才动作而再次渗血的伤口。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肩上盘着一条碧绿色的小蛇,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正安静地、好奇地打量着唐月。
医者?五毒?……杂乱的思绪一闪而过。
唐月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些判断。她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一丝,但眼底的警惕并未散去。在经历了背叛、死战和这完全陌生的环境后,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
“你……是谁?”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几乎难以辨认。
“我叫白鹤淮。”女子回答道,声音依旧温和。她伸出手,指尖凝聚着淡淡的内息,轻轻按在唐月的手腕上,似乎在探查她的脉象。“我路过那边山谷下的乱石滩时,发现了你。你浑身是伤,气息几乎断绝,若非是我发现的你,恐怕……”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唐月明白她的意思。若非此人相救,自己此刻恐怕早已曝尸荒野,或许……连尸体都会被野兽啃食。
白鹤淮……没听过的名字。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潼关附近,有这样气质独特的医者吗?
唐月努力转动着如同生锈般的思绪,试图理清现状。她身上的伤势做不得假,那是连番恶战、内力耗尽、最后被重兵器贯穿留下的致命伤。按理说,绝无生还可能。可她偏偏还活着,虽然离死也只差一口气。
是眼前这个女子,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多谢……相救。”唐月艰难地说道,这是她身为唐门大师姐最基本的礼节。然而,她精神紧绷,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依旧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尽管这只能带来更多的疼痛。
白鹤淮似乎察觉到了她那份深植于骨的戒备,并不在意。她收回把脉的手,从旁边一个打开的药箱里取出几个瓶罐,动作熟练地调配着新的药膏。那药箱里琳琅满目,放着各种药材、银针、小刀等物事,看起来极为专业。
“你身上的伤口很奇怪。”白鹤淮一边配药,一边用那清澈的嗓音平静地陈述,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除了那处几乎致命的贯穿伤,还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利器造成的切割伤、撕裂伤,以及……某种巨大冲击力造成的钝器伤。而且,你内力耗尽,经脉受损严重,像是经历了……一场极其惨烈的大战。然而具我所知,近月来并没大战发生……”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唐月:“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战斗,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姑娘,你并非寻常人吧?”
唐月心头一凛,沉默着没有回答。没有大战?安史之乱?狼牙军?若不是眼前这人撒了一个可笑且及其容易拆穿的谎言,那么……思绪万千,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何时……
见她不答,白鹤淮也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愿说便不说。你只需知道,你现在安全了。我会尽力医治你,至于能否完全康复,要看你自己求生的意志。”
她调配好新的药膏,那药膏呈琥珀色,散发着比之前更浓郁几分的草木清香。“我现在要给你换药,会有些疼,你忍耐一下。”
说着,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开始解开唐月胸前那被血浸透的旧布条。
当布条完全揭开,露出底下狰狞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周围遍布的青紫淤痕和无数细密旧伤时,饶是白鹤淮见多识广,眼底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这具身体,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她动作极其轻柔,用沾了清水的干净布巾,一点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旧药。冰凉柔软的触感传来,唐月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咬紧了下唇,没有发出声音。
白鹤淮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不再说话,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清洗,上药,用新的、更柔软的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这不是在处理可怕的伤口,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唐月紧绷的神经,在这专注而平和的氛围中,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丝。她能感觉到那药膏敷上后,伤口处传来的清凉镇痛效果极佳,甚至有一丝温和的药力正在缓缓渗透,滋养着她近乎枯竭的经脉。
过了一会儿,白鹤淮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走了过来。她步履轻盈,月白色的裙摆拂过地面,不染尘埃。
“该喝药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将药碗递到唐月手边。碗是粗陶所制,边缘有个小缺口,但洗刷得很干净。
唐月没有立刻去接。她先是目光极快地扫过碗沿,确认没有可疑的残留或色泽异常。然后,她的视线落在碗中那深褐色的药液上,看似随意,实则专注。
“有劳。”她声音嘶哑地道谢,同时,上身极其缓慢地、仿佛只是因为无力而略微前倾,伸手去接药碗。
就在这个看似自然的动作间,她的鼻翼几不可查地微微翕动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瞬,如同蜻蜓点水。
但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空气中弥漫的苦涩药味,在她敏锐的嗅觉中被迅速分解、辨识:
·黄连,苦寒,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用量不轻,看来对方判断她体内有积火或热毒。
·三七,微苦,化瘀止血,活血定痛。气味醇厚,是上品,用于她胸口的贯穿伤和内腑震荡。
·当归……气味甘辛,补血活血。等等,这当归似乎经过特殊的酒制,血气催动之效更温和持久,绝非寻常药铺手艺。
·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雪后松针般的清冽气息……是北地特有的“雪胆”?这东西罕见,对续接受损经脉有奇效,但药性猛烈,通常需佐以……
她的目光似乎无意般扫过白鹤淮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纤细白皙,但在指腹处,能隐约看到一丝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黄色痕迹——那是用来中和“雪胆”烈性的“温和藤”)留下的印记。
所有这些分析,在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药方本身极为高明,甚至有些药材的用法和处理方式,精妙得让她这个自诩医毒双绝的唐门大师姐都暗自心惊。这绝非普通乡野郎中的手段。
而且,药里……没有毒。
至少,没有她所知的任何常见毒药的气味。也没有任何会让人昏睡、麻痹或内力滞涩的隐性成分。
结论:这碗药,是真正的救命良药,且熬制者技艺高超,用心纯粹。
然而,唐月心中的警惕并未因此减少半分。越是高明、越是看似无私的帮助,在经历过背叛与死战的她看来,背后可能隐藏的意图就越是需要深究。
她接过药碗,指尖与白鹤淮的指尖一触即分。碗身的温热透过粗陶传来。
“小心烫。”白鹤淮轻声提醒,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异样。
唐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思量,低声道:“嗯。”
她将碗沿凑到唇边,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借着升腾的热气,再次深深、却极其隐蔽地嗅了一次。
确认无误。
然后,她才小口地、缓慢地将苦涩的药汁咽下。喉间滚动,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胸口的伤,但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喝药的过程中,她的余光始终锁定着白鹤淮,观察着她最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没有任何催促,没有任何紧张,只有一种平静的期待,仿佛只是在等待药效发挥作用。
一碗药喝完,唐月将空碗递还,哑声道:“多谢。”
白鹤淮接过碗,微微一笑:“你脉象比刚才平稳了些,这药是对症的。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为你换药。”
你……为何救我?”在此间隙,唐月再次哑声问道。她不习惯欠下如此大的人情,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底细不明的人。
白鹤淮的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习医,你重伤垂死,我恰好路过。如此而已。”
理由简单,纯粹。
就像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唐月沉默了。她看着白鹤淮低垂的眉眼,那专注的神情,让她忽然想起了万花谷里那些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救治伤员的弟子。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暖意,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中,极其微弱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唐月靠在干草堆上,闭上眼睛,仿佛因药力而疲惫休憩。
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脑海中正飞速运转,将刚才获取的所有信息——药方之精妙、药材之罕见、白鹤淮手上那细微的痕迹、以及她举手投足间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气质——逐一拼凑。
这个救了她性命的白鹤淮,究竟是谁?
拥有如此超凡医术和珍稀药材……是敌?是友?
她看似放松的身体深处,每一根神经依旧紧绷如弦。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世界,信任,是比任何剧毒都更致命的东西。而警惕,是她此刻唯一能穿在身上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