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眠关掉青野植物店的最后一盏灯,卷闸门拉下的轰鸣声在暮色中回荡。
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通往二楼的独立楼梯——那扇门紧闭着,和过去七天一样。
他的植物店开在这条老街上有些年头了,前店后家,格局逼仄。
直到上周,一直空着的二楼终于租了出去,据房东说是个搞艺术的。艺术家长什么样,许眠没见过,只听过他的琴声。
每天凌晨三点,钢琴声会准时穿透老旧的地板,溪流般漫灌下来。起初是零散生涩的音符,几天后便连成了舒缓的曲调,像夜晚独自生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许眠的睡眠。
他是在第三次被吵醒后放弃抵抗,甚至开始习惯的。有时他会靠在床头,在绿萝、散尾葵和泥土微腥的空气里,分辨那旋律里的情绪。
今夜,许眠躺在床上,手机屏幕显示着凌晨两点五十分。他闭上眼,等待十分钟后那场准时的夜袭。
然而这一夜,琴声没有来。
他在一片过分的寂静里醒来,窗外天已蒙蒙亮。不适应感盘踞心头,像一盆缺了水的植物,蔫蔫的。
接下来的两天,依旧如此。凌晨三点,死寂无声。
第四天下午,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推开了青野的门。
“请问是许眠先生吗?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些关于二楼租客的情况。”
许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是那副睡眠不足的恹恹样子,点了点头。
“他叫江予,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或听到动静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天前的凌晨三点,我还听过他弹琴。之后就没声音了。”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眼神微妙。
“许先生,”警察的声音压低了些,“租客江予已经死亡。法医判断,死亡时间至少超过七天。”
许眠僵在原地。死亡至少七天?那三天前的琴声是什么?
警察走后,许眠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恐惧像藤蔓般缠绕上来。
他在店里来回踱步,是幻听?还是别的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许眠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他不敢在店里多待,每天早早关门,回到里间也睡不踏实。
又一个凌晨,他被一阵细微的摩擦声惊醒。屏息挪到门边,透过门缝,他看见靠近门口那盆绿萝的气生根,无风自动,缓缓向上蜷缩。
他猛地按亮店里的灯。刺眼白光下,一切如常。
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开始查阅资料,联系研究“异常现象”的网友。
对方听完描述,发来一行字:【有没有可能,是环境记住了那些声音?】
许眠看着满店植物,一个荒谬的念头窜入脑海。他搬来那盆状态最好的绿萝,神经质地对着它低语:“你听到了,对不对?”
叶片纹丝不动。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他把脸埋进手掌。
“你没疯。”
许眠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楼梯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白色T恤,灰色运动裤,身形清瘦挺拔,眉眼干净,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目光越过惊骇的许眠,落在那盆绿萝上,然后慢悠悠转回来。
“你的绿萝告诉我,”他笑了笑,声音像夜里听过的琴声,“你每晚都在偷听我弹琴。”
许眠的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江予,朝着他走近两步,微微歪头:“而且,它好像还挺喜欢我弹的《月光》第一乐章。”
“你……是谁?警察说你……”
“江予。”他坦然承认,无奈地摊手,“这是个误会。死的是我之前合租的室友,我在外地采风,警察搞错了身份信息。”他指了指楼上,“我刚被派出所叫回来澄清这件事。”
还魂的鬼魂变成了大活人。
许眠紧绷的神经断裂,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羞耻的热流冲上头顶。
“你没死?!那你这些天去哪儿了?!还有……”他指向绿萝,指尖发颤,“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江予没有被他质问的语气吓退,眼睛反而更亮了些。
“我去了趟高原,收集声音素材。”他解释道,目光投向绿萝,“至于它……我是个声音研究者,研究声音与环境、生命体的交互。植物对特定频率的声音会产生难以察觉的记忆和反馈。”
“反馈?”
“嗯。我每天练琴,振动通过地板、空气传递,这些植物,尤其是这盆绿萝,听到了,并且记住了旋律的振动模式。”江予顿了顿,“我怀疑,前几天晚上你听到的,不是直接从二楼传下来的声音,而是它在复现。”
“复现?!”许眠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碎裂。
“不是通过发声器官,更像是一种共振。在特定环境条件下,它自身生命活动的微振动,无意识地模仿了记忆最深刻的那段旋律。这种微振动通过花盆、地板传递放大,让你听到了类似钢琴声的效应。”
许眠呆住了。这听起来比闹鬼还离奇!可江予的表情无比认真,一点开玩笑的神情都没有。
“所以,”许眠干巴巴地说,“我这几天是被一盆植物用‘脑内循环播放’给耍了?”
江予低低地笑出声:“可以这么理解。而且,从它的反馈来看,它审美不错,《月光》第一乐章,公认的优美。”
荒谬感如潮水将许眠淹没。他看着眼前这个死而复生、说着天方夜谭般理论的邻居,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予看出他的窘迫,真诚道歉:“因为我练琴的时间和这次乌龙,给你造成了很大困扰,非常抱歉。作为赔罪,能请你吃顿饭吗?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
许眠看着他带着歉意且好看的脸,想起自己这几天的狼狈,所有情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下次你练琴,”他瞥开视线,耳根发热,“能不能换个阳间点的时间?”
江予愣了一下,笑容绽开。
“好。”他应得干脆,目光扫过满室绿色,“那……作为交换,我以后能常来店里坐坐吗?这里的听众,很特别。”
他的目光落回许眠脸上,带着温和的期待。
许眠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唇角很小幅度地弯了一下。
“……随你。”
从此,江予真的常常出现在青野。
他总在下午三点左右推门而入,铜铃叮当作响。
有时带着新买的茶点,有时是几张稀奇古怪的黑胶唱片。他会坐在角落那把旧藤椅上,一待就是整个下午。
许眠很快发现,江予对声音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
“听,”某天下午,江予竖起手指,示意许眠安静,“蕨类植物在雨后展开叶子的声音,像不像最轻的小提琴泛音?”
许眠侧耳倾听,只听见店铺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忍不住反驳,却看见江予闭着眼,唇角带笑,一副确实听到了什么美妙旋律的样子。
江予睁开眼睛,笑意更深:“万物都有自己的频率,只是大多数人听不见。”
他站起身,走到一盆龟背竹旁边,指尖虚抚过叶片:“比如它,现在很放松,因为你刚才给它浇了水。”
许眠放下喷壶,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刚浇了水?”
“叶片振动的频率变了。”江予转身看他,眼神明亮,“水分充足的植物,细胞充盈,振动频率会稍微高一些,听起来更清脆。”
“说得跟真的一样。”许眠小声嘀咕,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记下了这个说法。
随着江予来访的次数增多,许眠的生活节奏悄然改变。
他开始期待下午三点的铜铃声响,甚至会在江予来之前,特意泡好一壶茶,挑选几盆状态最好的植物摆在柜台附近——美其名曰“让它们也多听听音乐,长得更好”。
江予则真的开始在正常时间段练琴。通常是晚上八点到九点,琴声透过地板传来,成了许眠晚间关店时的背景音乐。
有时,许眠会停下手中的活儿,靠在货架边静静聆听。
与凌晨时分那种朦胧感知不同,现在的他能清晰地听出江予弹奏的技巧与情感。那些音符不再只是音符,而是有了颜色和温度。
某天晚上八点,琴声没有准时响起。许眠整理货架的动作慢了下来,时不时看向楼梯方向。直到八点半,楼上依旧安静。
他犹豫再三,最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敲门后,江予开门,脸色有些苍白。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头疼,可能练不了琴了。”
许眠看着他额角的细汗,放下果盘:“你没事吧?”
“老毛病,偏头痛。”江予勉强笑了笑,“休息一下就好。”
许眠想起店里有些安神的薰衣草精油,下楼取来。再回到二楼时,发现江予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头紧锁。
“我帮你揉一下太阳穴?”话一出口,许眠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不是会主动提出这种亲密举动的人。
江予睁开眼,有些意外,然后轻轻点头:“谢谢。”
许眠的手指沾了精油,轻轻按上江予的太阳穴。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
“你的手很凉,很舒服。”江予闭着眼说。
许眠没作声,专注地按摩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江予的呼吸逐渐平稳,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好了,”江予握住他的手腕,声音很轻,“谢谢你。”
那一握短暂却有力,许眠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对方指尖下狂跳。他匆忙收回手,借口店里有事,几乎是逃回了楼下。
那一整晚,许眠都无法静下心来。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江予指尖的温度,那种触感让他心烦意乱。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变了。许眠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寻找江予的身影,而江予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
狂风骤雨突如其来,许眠担心店外的植物,打着伞出去收拾。等他浑身湿透地把最后一盆茉莉搬进店内,抬头发现江予站在楼梯口,眉头紧皱。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叫我帮忙?”
许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事,就几盆植物。”
江予没说话,转身拿来一条干毛巾,递给许眠。当他看见许眠湿透的衬衫下冷得发抖的身体时,眼神暗了暗。
“去换件干衣服吧,别感冒了。”
许眠点头,正要转身,却被江予拉住了手腕。
“许眠,”江予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店内的植物在灯光下静默如谜。许眠看着江予,心跳如擂鼓。
“什么话?”
江予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许眠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
“我想我可能,”江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对你的兴趣,已经超出了对店里这些植物的兴趣。”
许眠愣住了。这么直白的告白,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他不说话,江予微微叹了口气,松开手:“抱歉,如果我误会了什么……”
“没有误会。”许眠打断他,声音很轻。
这次轮到江予愣住了。
许眠抬头看他,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眼神清亮:“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江予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
“好,”他微笑,“我有的是时间。”
自那场雨夜告白后,许眠和江予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既比从前亲近了许多,又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戳破那层最后的窗户纸。
江予依旧每天来店里,但不再只是坐在藤椅上。他会帮许眠打理植物,搬运重物,还学会了如何分辨不同植物的浇水需求。
“这盆君子兰,”某天下午,江予指着柜台一盆叶片有些发黄的植物,“它说它需要换盆了。”
许眠正给一株小盆景修剪枝叶,头也不抬:“它怎么说的?用摩斯密码还是旗语?”
江予被他逗笑:“振动频率,记得吗?它的根系已经太拥挤了,振动起来有种被困住的感觉。”
许眠放下剪刀,走过来查看。果然,君子兰的根系已经撑满了整个花盆。
“你还真能听见啊?”许眠半信半疑。
“不能说是听见,更像是感受到。”江予伸手轻轻触碰君子兰的叶片,闭眼片刻,“就像我能感受到,你最近睡得不太好。”
许眠怔住了。他确实连续几天失眠,但自认掩饰得很好。
“你怎么知道?”
江予睁开眼,目光温柔:“你的频率变了。就像琴弦,绷得太紧时,声音会变得尖锐。”
许眠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玄乎的说法,只好转身假装忙碌。江予也不追问,自顾自地开始给君子兰换盆,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婴儿。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许眠刚打开店门,就看见江予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纸袋。
“早。给你带了豆浆和生煎。”江予笑着走进来。
许眠有些意外:“这么早?你不是通常下午才来吗?”
“今天想带你去个地方。”江予将早餐放在柜台上,“快点吃,一会儿就走。”
一小时后,他们站在了市植物园的温室门口。许眠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不解地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江予神秘地笑笑,领着他走进温室。清晨的温室没有游客,只有各种植物在晨光中静静呼吸。
他们穿过一片蕨类区,来到一个被竹林环绕的小亭子。江予让许眠坐在亭中的石凳上。
“闭上眼睛,”江予轻声说,“听。”
许眠依言闭眼。起初,他只听见寻常的声音——空调的嗡鸣、远处孩子的笑闹、自己的呼吸。
但渐渐地,他开始分辨出更多: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水滴落入池塘的叮咚、某种不知名花朵绽放的细微爆裂声...
“我……”许眠睁开眼,有些震撼,“我从来没有这样听过植物园。”
江予坐在他身边,肩膀轻轻碰着他的肩膀:“不是用耳朵听,是用心感受。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振动,就像每一首曲子都有自己的灵魂。”
许眠转头看他。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江予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江予所说的“频率”是什么意思。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许眠轻声说。
江予微笑,伸手轻轻拂去许眠肩头的一片竹叶。指尖掠过颈侧时,许眠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你的频率,”江予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和我很合。”
回程的路上,两人并肩坐在公交车的后排。许眠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却异常平静。
下车时,江予很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许眠僵了一瞬,没有挣脱。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青野。推开店门的瞬间,许眠愣住了——
店内每一盆植物上都系着一个小小的银色铃铛,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铃铛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如同无数个小精灵在窃窃私语。
“这是……”
“给你的礼物。”江予站在他身后,轻声说,“这样即使我不在,你也能听见它们的声音。”
许眠走到一盆吊兰前,轻轻碰了碰那个小铃铛。清脆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谢谢,”他转头看向江予,“我很喜欢。”
江予走上前,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许眠,我想正式地问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店内一时间只剩下铃铛细微的声响和植物静静的呼吸。许眠看着江予认真的眼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愿意。”他说,然后主动向前一步,吻上了江予的唇。
那个吻很轻,如同蝴蝶停驻在花瓣上,却让两人的心跳同时加速。当许眠退开时,江予眼中满是惊喜的光芒。
“你知道吗,”江予将他拉回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这一刻,整个店里的植物都在为我们欢呼。”
许眠轻笑:“这次又是振动频率告诉你的?”
“不,”江予再次吻上他,声音模糊在相接的唇间,“这次是我猜的。”
夜幕降临,江予在二楼弹奏着轻柔的钢琴曲,琴声透过地板温柔地漫灌下来。
许眠在楼下整理多肉植物,听着那熟悉的旋律,意识到这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最安心的一部分。
他直起身,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又回头看了看通往二楼的楼梯。
也许明天,他会鼓起勇气走上那楼梯,不是为了送水果,也不是因为担心,只是为了一个晚安吻。
店内的铃铛随风轻响,像是为这个决定而欢欣。
许眠微笑着,继续手中的工作,知道从今往后,无论是凌晨三点的琴声,还是午后三点的来访,都将有人与他一同聆听,一同感受这满室青草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