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里八乡提起这事,都说沐家那小子是撞了八辈子的运道,才摊上这进王府伺候贵人的机会。
“伺候?说得好听!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就凭着时辰八字走了狗屎运撞上贵人的冲喜格!说白了,王爷府上是花了钱,买个活摆设回去镇宅!还当自个儿飞上枝头了?”
堂屋里,舅母黄氏眼角吊着,斜睨着沐南收拾东西的背影,手指贪婪地捻着刚拿到的一小摞散碎银票,嗓门又高又尖,“得意个什么劲儿?也不想想自个儿是个什么玩意儿!”
沐南僵了一瞬,随即深深弯了下去。
对这些夹枪带棒的刻薄话,他早已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领。
只是那攥着几件旧衣物的手指,无意识地蜷得更紧了些。
他低着头,将从牙缝里省下的所有积蓄才买下的几本《千字文》《千家诗》和一套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地放进那只磨损得厉害的木箱里。
箱子不大,但书本重,他有些吃力地将箱子搬到东屋门口,那是表弟小正的屋子。
他站着门口,伸头朝里望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小正,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终究没有推门进去,只将木箱无声地放在门口。
灶房里冷冰冰的,他动作麻利地生起火,洗切炒拌,不多时,几样小正最爱吃的油汪汪的炒菜就摆上了堂屋那张油漆斑驳、摇晃不稳的小方桌。
做完菜,他没有离开,而是拿起倚在角落的扫帚,将那巴掌大的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又打来井水,把屋里的家具都擦得一尘不染。
最后,他把晾在竹竿上的两件旧衣裳取下来叠好,仔细地放进小正屋里那个半旧的柜子最底下。
直到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再也挑不出毛病,他才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挪到正沾着唾沫,再次数着银票的黄氏面前。
“您应承过的,”他垂着眼皮,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银子您收好了,给小正读书的束脩和笔墨钱,麻烦您…别短了他的。”
“知道知道!小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紧着他?”黄氏翻了个白眼,满脸不耐烦。
她拉开半朽的抽屉,将银票丢进去,又故意慢条斯理地数着那些零散的铜钱,叮叮当当响了好一阵,才满意地一把将抽屉推进去。
她扭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听好了!王府接你的人转脚就到!赶紧把你那点破家当拾掇干净,一根草丝儿都不许给我留下!从今往后,你是王府的人,我们是平头百姓,一刀两断!你要是再敢登门或是偷偷摸摸找小正,哼!这点银子,刚够我们娘俩吃点稠的!别以为你多大功劳,沐南!这都是你该的!你这天煞孤星的命,克死爹娘,克死姥爷,还想缠着我们不成?再不滚干净,怕是想把我和小正也拖进棺材!”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银针,狠狠扎进皮肉。
沐南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有反驳,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把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将那锋利的言语隔绝在外。
她说得也没全错。
在无数个孤寂冰冷的夜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自己从未出生该有多好。
爹娘没了,姥爷走了,在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唯有那个懵懂不知事的表弟小正。只要能换来小正读书识字,他沐南被当作物件一样卖掉也值了。
小正他还有亲娘。
而自己?
他的目光掠过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望向门外那条通往莫测远方的、被尘土覆盖的小路。
踏出去,这熙熙攘攘却又无垠荒凉的人世间,便真的只有他孤零零的一道身影了。
–
“小公子请随我来。”
与逼他签下卖身契那个人的凶神恶煞不同,眼前这位王府管家的态度显得和善又恭敬。
他边走边跟沐南解释:“王爷体弱,需要静养,所以一直住在府邸最深处的清静院子。除了您和贴身伺候的老仆,王爷身边少有外人。”
他称呼沐南为小公子。
沐南动动唇,想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浅浅应了一声。
府邸深深,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沐南低着头,不敢乱看更不敢说话,老老实实跟着人穿过月洞门,走过回廊。
“小公子?小公子?”管家的声音把沐南神游的意识拉回现实:“我们到了。”
沐南猛地回神,才惊觉他们已走过长长的游廊,此刻正站在一座清雅院落的门口。
怎么有人住在这么深这么静的地方?
沐南偷偷想过这里会是怎样清冷寡淡的模样,可当他真正站在这里,看到眼前精致却不失大气的屋舍和精心打理的花木时,沐南忽然觉得这不是深宅,而是桃源。
“很清雅吧?这院子是王爷亲自画的图样。”
管家语气里带着敬意,沐南这才惊觉自己盯着院子看了太久,急忙垂下眼,生怕惹谁不快,骂自己没规矩。
即便并没有人苛责他什么。
很快,沐南跟着老管家穿过庭院,在书房门口停下脚步。
“小公子请进吧,王爷在里面等您。”老管家侧过身体,引他进去。
“我?我进去?”
沐南是一个拎得清的人,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他是真金白银卖给王府的,说白了就是个任人差遣的下人,没道理老管家喊他一句小公子,他就真把自己当回事。
他还以为自己会被领去下人房,但刚来没站稳就叫他进主人书房,沐南显得慌张无措:“我可以进去吗?不能吧?”
“这是王爷吩咐的。”
老管家对着门轻轻一揖,然后将门轻轻推开一半,见沐南迟疑着不敢动,又低声鼓励道:“小公子进去便是,王爷待人宽和。”
这么一想,沐南觉得自己没什么扭捏的资格,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半掩的门,鼓起勇气迈了进去。
书房的主人似乎偏爱明亮,才会在南面和西面都开着宽阔的窗户。
估摸着是府邸深处清幽私密,窗上糊着洁白的窗纸,透光极好。
这个书房给沐南的初印象是开敞雅致,窗外修竹青翠,日光斜斜照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光芒中心坐着一个年轻人,身着素锦长衫,原本靠在窗边的圈椅里望着窗外竹影,听见动静,慢慢转过头。
“你来了。”他先一步开口,声音轻轻柔柔的,特别好听。
沐南不敢细看他的脸,刚对上视线又匆匆移开。
他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点地:“小人沐南,拜见王爷!”
太紧张了,声音干涩紧绷,连沐南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一次见到主子就这么失仪,沐南自知失态,咬紧下唇愈发不敢抬头。
“起来吧,无需行此大礼。”
预想中的责骂并未发生,沐南耳边传来温和的脚步声,逐步朝他靠近,直至在他面前停下。
沐南不敢起身,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连呼吸都屏住了。
书房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还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忽的,沐南听到一声轻笑:“抬起头来我看看。”
沐南迟疑着,慢慢抬起头。
逆着光,他一时未能看清,只觉得走近的身影格外清瘦,待目光适应,才看清了面前这位买主的模样。
他有着精致如画的眉眼,脸色带着些病弱的苍白,但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一道温柔的月牙,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安定的气息。
沐南看得有些呆了。
他只见过乡野粗人和村口财主家的少爷,哪里见过这样人物?只觉得便是庙里供奉的仙人塑像,也不及眼前人半分风姿。
他慌忙又垂下眼,懊恼自己的失态:“小人无状,请王爷恕罪!”
“无妨,”王爷的语调依旧温和,“起来说话。地上凉。”
沐南这才局促地站起身,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你唤作沐南?”王爷问。
“是…是的,王爷。”沐南紧张地绞着手指。
“沐南,南风送暖,是个好名字。”王爷笑了笑,目光落在他局促不安的脸上,“看你年纪不大,一路奔波辛苦了。日后便在此安心住下。”
沐南只觉得这话像暖流,熨帖了他一路的惶恐。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心中酸涩,低声道:“王爷放心,小人…小人一定尽本分…”
他是买来做药引冲喜的,不敢奢求旁的。
王爷似乎看出了什么,没有追问,只温声道:“初来乍到,难免不惯。莫急,慢慢来。只是现在,我正有件事,想劳烦你,不知可否?”
王爷竟用劳烦二字?
沐南受宠若惊,慌忙点头如捣蒜:“王爷请吩咐!小人一定做好!”
“读书久了,略感疲乏,想出去走走。我的腿不宜长时间行走,”王爷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红木轮椅,“你可否推我去庭院里转转?”
沐南这才注意到角落的轮椅,又听闻王爷说要出去,走过去将轮椅推来,扶着王爷坐到轮椅上。
“小人这就推王爷出去!”
他太急切想证明自己的用处了,以至于推出书房后,望着庭院中几条交错的青石小径,又是一脸茫然。
该往哪边走?
在舅舅家的经验告诉沐南,下人是没有资格向主人发问的,问了轻则挨骂,重则挨打。
可他也不能傻站着不动,同样会惹人厌弃。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怕自己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达不到王爷的预期,会被厌弃,会被赶走。
那他就得回到那个炼狱般的家,小正也不能再读书了……
想到这里,他握着轮椅扶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王爷似乎察觉到了,却没有立刻指点。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沐南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过了片刻,才听到王爷不紧不慢地问:“沐南,怎么停下了?”
“王爷,小人…小人…”
“嗯?莫怕,但说无妨。”
“小人不知该往哪边走。”沐南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带着破碎的委屈。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胆怯,可他的人生从未有人教他如何挺直腰板。
也许,王爷可以?
于是王爷浅浅笑着,并未责怪,反而安抚道:“无妨,走右边那条小径便好。”
沐南如蒙大赦,赶紧推动轮椅。
沿着右边小径蜿蜒前行,首先经过一个小小的莲池。池中荷叶刚露尖角,几尾锦鲤缓缓游弋。
沐南不敢多看,更不敢停留。
穿过莲池上的九曲桥,便是种满芍药的花圃。正值花期,各色芍药竞相绽放,锦绣成团。空气里浮动着清幽的香气。
轮椅在花圃旁停下,王爷指着其中一株雪白的芍药问:“沐南,你看这是什么花?”
“这…这是芍药。”沐南看着那大朵的花儿,小声回答。
“嗯,答对了。”王爷赞许地点点头,又指着旁边含苞待放的粉红芍药:“这株呢?”
“也是芍药,花苞还没开。”
“对,它们都是一样的花。”王爷轻轻捻了捻一片嫩叶,声音带着笑意,“沐南认得清楚,很好。”
沐南心头微跳,脸上有些发烫。
王爷…这是在夸他?可这明明是乡间孩子都认得的花呀。虽然疑惑,但那点被肯定的暖意却是真实的。
再往前,是一座精巧的凉亭,亭角挂着风铃,微风过处,叮咚作响。
王爷示意沐南推他过去,在亭中停下。
“这里是歇脚的小亭子?”沐南看着石桌石凳,犹豫着猜道。
王爷莞尔:“正是。沐南你觉得,我坐在轮椅上,会来到这里歇脚吗?”
“不会。”沐南不知不觉放松了一点点,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小不满,“王爷明知小人不会分辨路,是故意的么?”
“嗯,确是故意。”王爷的笑意更浓,“你猜猜看,为何如此?”
沐南鼓起脸颊,声音闷闷的:“王爷想看小人出糗。”
“错了,沐南。”王爷转过头,专注地看着他,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我是希望你学会发问。迷了路,或是心中不明,便直接问王爷,我们去何处?王爷,此物何名?这些简单的话,我希望你能坦然自若地问出来。”
沐南张了张嘴,没能出声,耳根却悄悄红了。
“我是吃人的猛虎么?让你这般惧怕?”王爷打趣道。
“不是的王爷!只是,小人身份卑微…”沐南急急辩解。
“乖,”王爷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莫急,慢慢来。”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沐南紧紧握着轮椅的手背,“下次想知道去哪儿,问就是了。先踏出这一步,可好?”
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触感,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
沐南鼓起勇气,板起脸,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张:“回王爷,您方才说疲乏想走走,该不是要去院门外吧?庭中风景正好,小人…小人想请王爷看看芍药就回去歇着!”
王爷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了起来。
“唔,”他眼中笑意未减,“如此甚好。我们沐南,也会为主子思虑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