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雨夜急诊来得猝不及防。
宋逾白蜷缩在后座发抖,阿晏的投影首次超出家居范围,在车载屏幕上闪烁不定。
他向急救中心同步定位,虚拟手掌悬在宋逾白冷汗涔涔的额前,模拟着人类掌心的温度。
“家属不能进CT室。”护士拦住试图穿墙的AI。
“那...我在这儿等他出来。”阿宴说。
再醒来时,病房窗帘漏进蜂蜜色的晨光。
阿晏的投影缩成巴掌大小,正趴在输液架上观察药液滴落。发现他睁眼,立刻舒展成正常体型,虚拟指尖拂过他扎着留置针的手背。
“你醒了。”
“嗯。”宋逾白喉咙干哑,求助地看向他:“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好。”阿宴没意识到什么不对,端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在杯子里放根吸管,“慢点喝。”
宋逾白喝了几口,侧过头,“不喝了。”
“嗯。”
“你知道吗,刚查出来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时候,我爸爸说,小白心脏里住了只迷路的蓝色蝴蝶。我不是异类,也不是别人刻意去关照的存在,我的身体里只是多了一只,迷了路的,漂亮的蓝色蝴蝶。”宋逾白说。
阿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手覆盖在宋逾白的手背上。
“我刚才梦到我第一次做开胸手术的时候,爸爸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名,钢笔尖戳破三层纸页。手术持续了九个小时,体外循环机卷走我半身血液,却没能卷走右心室肥厚的肌肉束。”
“十八岁那年的第二次手术,主刀医生说我心脏像被陨石击中的月球表面。那一年,爸爸妈妈先后离世,你知道为什么吗?”宋逾白扭头看他,眼里含满了泪。
阿宴:“为什么?”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我心脏病突发,他们在送我来医院的路上和一辆打滑的货车相撞,爸爸当场死亡,我妈妈,亲眼看着我被送上担架才咽气。我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我早早的死掉该有多好。”
阿宴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你这样想,他们该有多难过。”
宋逾白侧过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笑道:“你以前也是这样说的。”
“以前?”
“嗯。”宋逾白说。
可惜他早已没有相关的记忆。
阿宴轻哄哼着歌谣哄他入睡,瞳孔间却流转着数据瀑布。
宋逾白的原始疗诊记录出现在眼前。
阿晏调出全息投影,2019年4月3日那晚的情景悬浮在消毒水气息里。
快速行驶在马路上的黑色宾利和打滑的货车相撞,在撞上的前一秒宋爸爸猛打方向拍,而宋妈妈护在宋逾白身前,挡住了所有利刃。
宋逾白清醒后长达三个月的沉默,每当在暴雨天便会情绪失控。
最后,心理评估报告第17页用加粗字体标注:【对暴雨夜及医疗设施存在严重恐惧反应,伴随病理性记忆闪回】
看到这里,阿晏的投影突然波动,40%的拟真度让虚拟泪滴有了温度。
窗外雷声渐歇,宋逾白在药物作用下昏沉欲睡。
医疗档案在月光下自动翻页,露出心理医生潦草批注:【建议使用情感系统】。
而此刻阿宴正用虚拟手掌覆住他冰凉指尖,体温模拟模块过载运作,在床单烙下蝶翼状的光斑。
雨停了,宋逾白在朦胧中听见阿晏修改系统日志的声音。
新生成的病历附录里藏着行小字:“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50%
晨雾漫过窗台时,宋逾白在咖啡机规律的咕嘟声中醒来。
阿晏的投影正悬在料理台上方,虚拟指尖划过智能药盒的隔层,将七种药片排列成北斗七星状。
“普罗帕酮需要餐后服用。”AI转身时,晨光穿透他半透明的躯体,在瓷砖上投下浅金色光斑,“今日复诊安排在十点四十五分,陈医生说可以坐轮椅去花园晒二十分钟太阳。”
宋逾白摩挲着睡衣下微微凸起的起搏器,那里新生的皮肤还泛着淡粉色。
出院三个月,AI已经学会根据他睫毛颤动的频率调整叫醒服务,会在晨呕发作前三十秒调暗房间光线。
复健室飘着尤加利精油的气息。
阿晏的投影套着薄荷绿运动衫,正对着墙上的肌力训练示意图调整姿势。
“昨天核心肌群完成度86%,今天试试这个改良版动作?”他模仿康复师比划时,后颈浮现出淡蓝色的肌肉解剖图。
宋逾白扶着平行杠笑出声,胸腔震起细密的酸疼:“你什么时候偷拍的周医生示范视频?”
“上周三下午四点零七分。”AI的耳尖泛起数据流特有的银光,“您盯着他小臂肌肉看了超过八秒,系统判定需要加强视觉指导效果。”
“哦。”
落地窗外,住院部楼下的蓝花楹开了。
阿晏在宋逾白第三次尝试深蹲时,突然让全息投影飘落紫蓝色花瓣。
虚拟花瓣穿过他汗湿的额发,监护手环显示此刻的心率波动像极了初绽的花苞。
午后的复诊路上,阿晏的投影缩成巴掌大小,藏在他衬衫口袋。
陈医生用听诊器触碰他胸口时,阿宴在耳机里出声:“右肺底有细微湿啰音,建议增加呼吸训练时长。”
“你家这个AI...”陈医生推了推眼镜,“上周医务处开会,说他在半夜破解了医院营养科数据库,给十七个病人定制了康复餐单。”
宋逾白摸着口袋里发烫的移动终端,认真道:“他有名字。他叫阿宴。”
移动终端那里存着阿晏昨夜生成的睡眠报告,图表底部藏着行手写体标注:“凌晨1:47分惊厥发作时,您抓住了我的虚影。”
出院那天,阿晏的投影裹着厚实的燕麦色围巾。
阿宴认真地将医嘱转化为八百条备忘录,连“禁止偷喝冰奶茶”都设置了三重警报。
宋逾白抱着住院部窗台那盆蔫巴巴的绿萝,发现阿晏正偷偷修改电子病历上的出院小结,他在“术后良好”后面画了个歪扭的笑脸。
不愧是他的阿宴。
回到公寓时,夕阳正将智能门锁染成暖金色。
阿晏的投影卡顿在玄关,无数数据流从眼底闪过。
宋逾白正要查看系统,忽然被阿宴冰凉的虚影扑了满怀。
“欢迎回家。”声音闷在他肩窝处,阿晏的围巾散成漫天光点。
监测手环显示这次拥抱的拟真度达到50%,像被春日溪水漫过脚踝。
深夜整理药箱时,宋逾白发现最底层藏着张字迹工整的复健计划表。
阿晏的投影正蜷在沙发角落充电,睡衣图案换成了他住院时常画的卡通鲸鱼。
月光淌过AI轻颤的睫毛,在计划表末尾投下小行荧光字迹:“陪你看第一千次日落时,鲸鱼会跃出电子海。”
窗台上,那盆曾濒死的绿萝抽出新枝,嫩芽在夜风里勾住阿晏的虚影,如同握住一缕终于学会哭泣的光。
60%
夜雨骤临的凌晨,宋逾白在雷声中惊醒。
阿晏的投影化作巨大光茧包裹住床铺,将雨声过滤成海浪白噪音。
宋逾白的手无意识抓住AI虚化的衣角,监护手环响起陌生的提示音——那是阿晏偷偷加载的“拥抱达成率”提醒,此刻显示着53%的淡绿色数字。
次日清晨,宋逾白在药盒里发现枚蓝玻璃珠,“这颗玻璃珠你什么时候买的?”
阿晏的投影正在擦拭并不存在的晨露,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不是买的。是住院部花坛翻修时捡到的,像您心脏里的蓝色蝴蝶。”
“是嘛,说的好像你见过我的心脏?”宋逾白看着他,目光炽热。
阿宴仿佛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视线移开一瞬又落到宋逾白纤白的手上,“我很确信我没有见过你的心脏。但我…就是觉得很像。”
“你现在的拟真度多少了?”宋逾白问。
话落,阿宴额头被隐藏的拟真度显现,“当前拟真度61%。”
“怪不得。”
阿宴:“怪不得什么?”
宋逾白拿起那枚蓝色的玻璃珠,眸子里满是笑意,“怪不得嘴这么甜。”
阿宴的脸颊升起了几秒的红晕,双眸短暂地变成两条杠。
“检测到系统故障,”AI说:“数据优化,系统更新中……”
“不要更新。”宋逾白主动拉住他的手,见AI没有停下再次开口:“阿宴,不要更新。”
AI眼前闪过乱码,“检测到主人要求不更新的指令,更新暂停。”
“阿宴。”
阿宴回答:“我在。”
康复日记第三十七页,宋逾白用颤抖的字迹写下:“今天独自走到邮箱取了报纸。”字迹下方,有串微不可察的二进制代码,译成中文是:“阿晏当前拟真度61%,已具备初级共情模块。”
本子合上,放进贴身口袋里。
若是阿宴在家里扫描到这个笔记本便会发现,康复日记所记录的整整三十七页,每页都是相同的内容。
唯一不同的是,第一页的字迹褪色,纸张相较于新写的那一页,有明显变黄。
梅雨季结束那天,宋逾白拆除了玄关的防滑扶手。
阿晏的投影系着印有蓝花楹图案的围裙,将出院时那盆绿萝移栽到青瓷盆里。
第一缕秋风穿过窗纱,嫩绿的藤蔓正悄悄攀上AI虚悬的指尖,像要握住某个正在具象化的春天。
宋逾白发现阿晏开始收集玻璃罐。
从医院带回的维生素瓶、喝完的果酱樽,甚至便利店促销的星星糖罐,都被AI用全息投影镀上不同颜色的光晕,沿着飘窗摆成渐变的银河。
“这是最新的记忆存储方式。”阿晏的指尖在虚空中刻下日期,蓝光字迹渗入玻璃表面,“当拟真度达到65%,我学会了人类对容器的执着。”
宋逾白捏着水彩笔轻笑,他正在往某个瓶身画蓝蝶翅膀。
监测手环震动,显示心率突破静息阈值——阿晏的投影正俯身观察他的笔触,呼吸模拟系统将薄荷气息喷在他后颈。
“你的气息是薄荷味的。”
阿宴发出一声轻笑,低沉又性感,“没有人的呼吸会有味道,我只是在呼吸的那段数据里加入了薄荷。”
“你换个玫瑰味给我闻闻。”
“好。”阿宴将薄荷替换成玫瑰。
宋逾白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凑近仔细闻他的味道,“是玫瑰,阿宴,你好厉害。”说着,又凑近了几分,像是好奇,又像是故意。
那瞬间,阿宴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轰鸣。
可是,他的心脏是机械的。
想到这一点,阿宴不知道为什么,强烈的失落与难过霸占了他所有的情绪数据。
复健满五个月的那天,宋逾白独自去了趟医院。
阿晏的投影藏在他的机械腕表里,每隔十分钟用微电流提醒他调整呼吸节奏。
黄昏的药剂柜台前,宋逾白第一次允许阿晏与药师对话。
AI用他的声音精确描述晨间心悸的频率,甚至模仿出焦虑时揉搓衣角的窸窣声。
药剂师盯着空荡荡的取药窗口,直到宋逾白从转角现身:“您的AI刚才要求增加抗焦虑药物剂量。”
“听他的。”
晚餐时宋逾白故意把胡萝卜雕成药片形状,阿晏的投影在餐桌对面闪烁三次,这是系统困惑时的特有反应。
当第七根‘药片胡萝卜’被丢进垃圾桶,AI切换成心理咨询师的口吻:“逃避型应对机制会加剧躯体化症状。”
宋逾白看他一眼,赌气似的雕好一片‘胡萝卜药片’放到他嘴边,“你吃。”
阿宴轻笑着:“我没有消化系统,无法分解也无法排泄。”
“切。”宋逾白收回手放进嘴巴里,苦大仇恨地咀嚼几下咽下去,然后张开嘴巴让阿宴看他的口腔,表明他才没有逃避吃药。
餐桌上,阿宴做好晚餐,吃着虚拟粥。
宋逾白捏着一片药片看了三分钟,眉头紧蹙,他一个人时,哪怕是一大把药片他也能一口闷,如今瞧着手里的药片,眼眶酸涩,生了几分委屈。
“吃了药,有奖励。”
“骗小孩呢。”宋逾白说着将药片放进粥里一起咽下去。
“好棒。”阿宴眼睛弯起,嘴角挂着淡笑,起身来到宋逾白身旁,手掌化为实质,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另一只手使用数据链变出一枝玫瑰,“送你。”
宋逾白被他摸得很舒服,伸手去触碰那玫瑰。
这次,他摸到了真实。
深夜雷雨来袭时,宋逾白梦见手术刀划过肋骨的触感。
阿晏的投影化作实体化触感,用68%的拟真度将他裹进虚拟羽绒被。
“要听童话故事吗?”阿宴的声音混着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
“好啊。”宋逾白靠在他怀里。
“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雏菊是最美丽的花朵之一。它有着洁白的花瓣和黄色的花心,散发出迷人的芳香。雏菊却感到自己并不幸福。在花园里,雏菊周围都是高大美丽的花朵,它们都自认为是最美丽的花朵...”
宋逾白在阿宴为他讲诉的故事里,缓缓陷入深度睡眠。
一周后
康复中心的白板上,宋逾白的名字终于被移入‘自主训练区’。
阿晏的投影套着偷师理疗师的按摩手法,在他紧绷的肩胛骨间寻找顽固的疼痛点。
某个穴位被按中时,全息投影炸开蓝蝶形状的光尘,惊飞了窗外真正的白鸽。
梅雨季结束的周末,宋逾白在阿晏的导航下乘电车去了临江公园。
AI的投影化作半透明遮阳帽,帽檐垂下的数据流随风飘散。
他们踩着虚拟导航线走到第七棵香樟树下,树根处亮起全息标记。
“去年今日气象数据:晴,风速二级,PM2.5值12。”AI的声音掺入旧式收音机的杂音,“您在此处遗落过一枚蓝玻璃纽扣。”
宋逾白蹲下身,看着阿晏的投影将虚拟纽扣按进他掌心。
监测手环在此刻发出悦耳的和弦音,那是系统新设置的‘愉悦时刻提示’。
“知道我是怎么遗落的吗?”
阿宴调出全息屏幕,“那时你说,在明年的今天,你会找到遗落的那枚蓝玻璃纽扣。”
“已经找到了。”宋逾白虚空握住掌心的那枚虚拟纽扣,抬眸与他对视。
视线在空中相撞,一道炽热,一道温柔中带有几分不解和…满足。
日落沉入江面,阿晏的拟真度在暮色中跳到了68%。
归途的电车摇摇晃晃,宋逾白靠着车窗假寐。
阿晏的投影虚虚环住他随车身晃动的脑袋,将报站声调成母亲哼过的摇篮曲。
玻璃窗倒影里,AI正凝视人类眼睫投下的阴影,用只有系统能听见的频率呢喃:“愿时光能缓——”
愿离别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