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春寒料峭,比冬日的朔风更刺骨。
练功房里,豆豆下腰刚起身,膝弯就被人从后面“不经意”地一顶,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
“哎哟,豆豆,怎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大红的声音又亮又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她抱着胳膊,蜜色的圆脸上眉毛挑得老高,“下盘虚浮成这样,将来怎么上台?莫不是指望总被当成小宝贝捧着哄着吧?”
几个围着大红转的女孩,发出嗤嗤的窃笑。
豆豆咬着下唇,手掌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边。
自打那日开罪了大红,这种小磕小绊就成了家常便饭。分饭时,豆豆的粥总最稀,夜里铺盖莫名潮湿,练功时也“意外”频出。
而霜儿,只是一如既往,倚着窗棂发呆,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想到自己初来乍到时霜儿的冷淡,豆豆心中不免愈发酸涩。
她向来便是如此的。
“看什么看?”大红一步跨过来,挡住豆豆的视线,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人家可是要演曹氏女的角儿,金贵着呢,哪有空理你这泥地里打滚的小丫头片子!”
有怜惜豆豆的女孩告诉了她原委,一部戏最重要的便是男女主角,基本功最扎实的大红和霜儿自然是不二人选。
但“小歌班”都是女孩,有人唱青衣,就要有人反串小生,林班主觉得大红英气,便指了她当小生,还苦口婆心地劝她,小生戏路广,未来更有发展前景。
可听在大红耳里,只觉得被霜儿比下去了,而豆豆的无心之言,恰好撞在了这个节骨眼上。
“你跟大红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她那人脾气大,忘性也大。”
但豆豆也是个倔脾气:“霜儿姐就是比你适合演旦角,哼,等我长大了,你连小生都没得演!”
“你这小不点,还挺狂妄啊。”大红气得脸膛发红,扬手作势要打。
“吵什么?基本功练完了吗?”林班主的烟杆重重敲在门框上,众人怏怏回位,林班主手上的戏谱却不是原定的《双玉蝉》,而是《锁麟囊》。
《锁麟囊》讲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出嫁路上,偶遇贫寒新娘赵守贞,便将装满珠宝的锁麟囊作为嫁妆赠予赵守贞。后薛湘灵落难至富户卢家当保姆,发现卢家主母正是凭借锁麟囊里的珠宝发家致富的赵守贞,赵守贞得知薛湘灵真实身份后,与其结为姐妹,敬为上宾。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双女主故事。
大红听了喜笑颜开,林班主叹了口气:“蠢丫头,没有红的命。”她只当是没听见,和小姐妹们显摆去了。
二月二,龙抬头,戏班正式启程赶赴上海。
才下乌篷船,又上马车。女孩们的惊呼声从驶入黄浦江就没停过。
“快看!那楼顶尖尖的,要戳破天哩!”
“哎呀那灯!怎么自己会变颜色!是鬼火吗?”
“好多洋婆子,头发是黄色的!像戏文里的金毛狮王!”
乡下女孩们扒在马车窗边,近乎贪婪地捕捉着十里洋场的每一处,无论是丑是美,都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只有两个人无动于衷。
霜儿依旧安静地靠在窗边,波澜不惊,仿佛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与她无关,而豆豆却也沉默着,小脸紧紧贴着窗舷,眼神发直,手指无意识地拉着木框。
当马车路过那片熟悉的、灰扑扑的弄堂巷口时,她呼吸猛地一窒,站了起来,大喊:“就是这儿!”
自从大红心情好了后,不再针对豆豆,小不点的存在感极低,恍惚间吼了一嗓子,大家伙才发现她也在这儿。
“豆豆,看傻啦?”有人推她。
“我……我家以前……”豆豆讪讪地解释:“好像就住那边…”
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吹牛!豆豆你还会吹牛了!”
“就你?上海滩大小姐?笑死人了!哪点像了?”
豆豆抿紧嘴,不再吭声,不再辩解,只是目光始终黏在那片灰蒙蒙的弄堂房顶,直到那轮廓彻底消失在层叠的高楼后。
戏班落脚的小戏院藏在繁华街道的背面。说是戏院,实则就是个稍大些的棚子,台下摆着几十张磨亮了漆面的藤椅,空气里一股隔夜茶水和头油的闷味儿。窄小,昏暗,空气里有股隔夜的烟味和霉味。
台下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看客,百无聊赖,显然只是来打发时间,并不抱什么期待。
豆豆蹲在地上给师姐们整理绣鞋,女孩们躲在猩红绒布侧幕后面,扒着缝隙往外瞧,心跳得比开场的急急风锣鼓还要响。
锣鼓一响,大幕拉开。霜儿踩着碎步上场,水袖轻拂,“薛湘灵”咿咿呀呀唱道:“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百样娇,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
台下一阵叫好,候场的大红见状,嘴角撇了撇:“有些人也就仗着张脸唬人。”虽然同为女主角,但“薛湘灵”的戏份明显比“赵守贞”更重,她还是不服气。
等到“赵守贞”出场,大红嗓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眼角余光扫过台下,几道审视的目光更是刺得她指尖微凉,竟在接过“薛湘灵”递来的荷包时手抖,差点掉落在地,幸亏霜儿水袖一掩,巧妙接过,才没出大纰漏。
戏有惊无险地演完了,或许是被这乡下小班子的生涩与真诚打动,见多识广的上海看客们给出了热烈的反响,彩声如雷!
但台下观众看不出的差错,却全部落在了林班主的眼里,他把众人狠批了一顿,女孩们笑靥如花还未绽放,转头又抹起了眼泪。
好在尽管大小纰漏不断,一连几晚,台下看客竟一日多过一日,连戏院老板也预定了下一次出演的计划,林班主那张终日绷着的脸,也难得见了些笑纹,甚至破天荒发了些零花钱,允许女孩们在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晚,去街上见见世面。
女孩们如同出了笼的雀儿,叽叽喳喳涌向热闹的百货公司与霓虹闪烁的街市。唯有豆豆,捏着被手心汗水浸湿的纸钞,上了电车。
豆豆问了一路,找回了熟悉的弄堂,却远比记忆中的诡谲陌生。
夜深了,路灯昏黄,拉长了她孤零零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夜来香的浓腻、阴沟泛起的潮气,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无线电台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唱的正是她们连日来演的《锁麟囊》: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幽怨哀婉的唱词,透过朦胧的夜雾,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嘲弄她此刻的执迷不悟。
豆豆打了个寒颤,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凭着几乎快要模糊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梭。她停在一扇剥落的朱漆门前,就是这里,以前和母亲赁住的小亭子间,窗口总着一盆半死不活的吊兰。
门吱呀开了,出来的却是个涂着鲜红嘴唇的陌生女人,抱着胳膊打量她:“小瘪三,侬找谁?”
“我…我找我娘…”豆豆声音发颤。
女人嗤笑:“这里没你娘。倒是有个好去处,介绍你去赚钞票…”冰凉的手突然抓住豆豆细瘦的胳膊,力道大得骇人,往黑暗里拖拽。
豆豆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却叫不出声。
“她不去。”
一个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霜儿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盯着那女人:“放开我妹妹,我们父亲就在巷子那头,你再不放,我喊人了。”说完,像是真的看到“父亲”般,眼前一亮,挥手招呼人过来。
女人被唬住,啐了一口,甩开豆豆,骂咧咧地缩回门内。
豆豆腿一软,瘫坐在地。
“就知道你跑出来没好事。”霜儿牵着豆豆的手跑到马路上,二人气息稍定,便忍不住训斥:“还不死心?雪都化了多少日,你娘若真要你,怎会把你扔在这下九流的戏班?”
“要你管!”豆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你就看不见,当你的角儿去吧,现在又来假惺惺作甚?!”
少女露出无奈的表情:“我若是护你,大红那帮子人只会欺负得你更狠。更何况,如今这世道,谁又护得住谁?即使是父母亲人也靠不住,终究只剩下一抔黄土!”说到最后,竟连霜儿自己也黯然神伤。
“你……你……呜……”豆豆杏眼圆整,她不甘心,却又说不过霜儿,只能低头脸埋在膝盖里小声啜泣。
“别哭!”霜儿蹲下来,用力抬起豆豆泪痕斑驳的脸,让她看向远处戏院方向那隐约的光晕,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我会成角,终有一天,我会成为整个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连你娘都要求着见我,到时候我会告诉她,她当年丢掉的是什么样的珍宝!”
明明只是不切实际的大话罢了,但霜儿眼中的决绝,却让豆豆心甘情愿地沉沦在同一个白日梦。
她猛地扑进霜儿怀里,霜儿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终是抬起手,生硬地、迟疑地,落在了女孩剧烈颤抖的背上。
翌日回程,船离了上海滩。女孩们昨晚都歇得晚,东倒西歪。
沉默了一路的豆豆,突然走到船头,对着浑浊的河水和高楼大厦,用尽全身力气喊:“我要成角儿!我要成大明星!我要让所有抛弃人都后悔!”
众人被惊醒,愣了片刻,哄笑起来。
“豆豆做梦还没睡醒吧?”
“回去先把你那几句词唱准吧!”
稍稍抽了些条的小团子,撅着嘴走回座位,喧闹声中,无人瞧见,冷着脸倚坐船侧的霜儿,垂在袖中的手,轻轻捏了捏豆豆冰凉的手指,又立刻松开。
转瞬即逝,像初春融化的雪,滴下屋檐,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却在某人的心湖掀起一串涟漪。
豆豆惊讶地望了一眼霜儿,少女冷漠的侧脸,依旧古镜无波,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下,却有一颗小小的种子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