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皇城钟鸣,百官依序步入金銮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往日的紧绷。
杜允谦立于文官之首,紫袍玉带,面容看似古井无波,唯有最细心者,方能察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反复捻动着袖口的内衬。一夜无讯,音讯全无! 这绝不正常。行动必然出了惊天变故。宁殊是生是死?那斩断他所有耳目的巨手究竟属于谁?无数猜测在他脑中疯狂盘旋,让他如立危墙之下,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已多年未曾有之。
当宁殊那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步履沉稳地踏入大殿时,杜允谦捻动袖口的手指猛地一僵。果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宁殊未死,行动失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背。但他迅速压下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宰相的威严,只是那眼神深处,已凝起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有何后手。
朝会伊始,暗流已化为汹涌的潜潮。
御史中丞周勉,这位素以刚硬著称、被视为太子殿下在言路利刃的官员,手持玉笏,大步出列,声如洪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在朝会进行到一半时,御史中丞周勉,突然手持玉笏,快步出列,声音洪亮如钟:“陛下!臣有本奏!弹劾户部侍郎郑元、工部郎中刘敏,督办漕运不力,玩忽职守!与奸商勾结,克扣漕粮,以次充好,证据确凿!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请陛下明察!”
话音刚落,一名武将紧接着出列,声如洪钟,带着战场上的杀伐之气:“陛下!末将附议!北营巡漕校尉昨夜已查获涉案漕船数艘,船内泥沙充塞粮袋,更有夹带私盐之嫌!人赃并获,请陛下严惩!”
满殿哗然!漕运!杜允谦的钱袋子之一!郑元、刘敏更是他的得力干将!
这一文一武,配合默契,证据直接甩出,瞬间将郑元、刘敏钉死在了贪腐的耻辱柱上!
杜允谦眼皮猛地一跳。来了!第一刀,又快又狠,直切他的钱袋子和重要臂膀!
“陛下!臣冤枉!”郑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仓皇辩解,“漕运损耗,历来有之,岂能因些许出入便断定臣等贪腐?此必是有人构陷!”
“构陷?”周勉冷笑一声,步步紧逼,“证据确凿,岂容你巧言令色!莫非北营将士皆眼盲,那满船沙石、夹带私盐也是他人放入你漕船之中的不成?!你户部历年账目,损耗皆远超常例,你作何解释?!”
立刻有杜党的官员出列帮腔,与周勉及那武将争论起来,言辞激烈,殿内顿时吵成一团。杜允谦依旧沉默,他知道这只是开胃菜,对方必有后手。他心中飞快计算着弃车保帅的可能,但隐隐觉得,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就在这第一波攻击尚未平息,杜党官员还在奋力狡辩之际,那本该“惊魂未定”、沉默旁观的宁殊,动了。
他缓步出列,走向大殿中央。所有的争吵在他行动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
他对着御座深深一揖,抬起头时,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眼圈微红,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盈满了尚未散尽的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悲愤与倔强。
“陛下!”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外臣宁殊,冒死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皇帝也看向他:“宁卿有何事奏?”
“外臣……外臣昨夜在质子府中,遭遇数十名黑衣死士刺杀!”他语出惊人,瞬间将所有人的心神从漕运案拉到了另一个更为惊悚的事件上!
皇帝身体猛地前倾,面露震怒:“什么?!竟有此事?!宁卿,你……”他目光扫过宁殊全身,见其无恙,才稍松一口气,但怒意更盛,“详细道来!”
杜允谦的心在宁殊开口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终于明白,对方真正的杀招在这里!他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宁殊面露悲戚,声音带着哽咽:“托陛下洪福,幸得府中护卫拼死相护,外臣……外臣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然,护卫死伤殆尽,庭院之内……血流成河……”他仿佛回忆起那惨烈的一幕,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显得摇摇欲坠,更是激起了在场不少人的同情。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悲愤化为锐利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外臣惊魂未定,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在这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悍匪!直至今晨,外臣听闻京兆尹与巡防营联手查抄西市‘四海商号’,据查该商号不仅巨额偷漏国税,更涉嫌放印子钱逼良为娼、乃至闹出多条人命!其资金往来复杂,背景深不可测!”
他话语一顿,目光如同冷电般扫过全场,最终若有若无地在杜允谦方向停留了一瞬,让杜允谦感到脸颊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外臣不禁要想!”宁殊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愤慨与质疑,“昨夜那些训练有素、悍不畏死、行动如鬼魅的死士,是否就与这等无法无天、视王法如无物的黑恶势力有所关联?!他们今日可以为了灭口或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刺杀外臣,明日是否就敢刺杀朝廷重臣,甚至……威胁陛下?!”
“若京城之中,早已潜藏如此毒瘤,而相关衙门竟浑然不觉,乃至让其坐大至此!那外臣此番遇刺,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这京畿重地的治安,究竟糜烂至何等地步?!外臣性命安危,又该系于何处?!我大宁与贵国邦交,又将置于何地?!”
他连番质问,声如金石,掷地有声!每一问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皇帝和百官的心上!他将个人遇刺的恐惧,瞬间提升到了国家安全、邦交稳定、乃至皇权尊严的层面!更狠辣的是,他巧妙地将刺杀与刚刚被查的“四海商号”直接联系起来,引导着所有人去想象一个庞大的、无法无天的黑暗网络!
四海商号! 杜允谦听到这四个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他们竟然真的精准地打向了他最隐秘、也是最致命的黑金心脏之一!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胸口憋闷得厉害。
仿佛是为了坐实宁殊的话,殿外适时传来高声禀报——查抄“四海商号”,起获赃款金银累计逾百万两,收缴非法借贷凭证无数,初步清点与多名官员往来流水账目……
消息传来,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漕运贪腐!刺杀质子!黑商巨鳄!官员勾结!资金庞大!这几件事在宁殊泣血的控诉和刚刚传来的惊人消息中,被完美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直指权力核心的恐怖大网!
无数道目光,不再是隐晦的扫视,而是带着震惊、恐惧、乃至一丝恍然的审视,齐刷刷地聚焦在杜允谦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他钉在原地!
杜允谦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瞬间全明白了!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蓄谋已久、配合精密的绝杀!对方不仅瓦解了他的刺杀,更趁机发动了如此凌厉、如此致命的全面反击!这绝不仅仅是宁殊能做到的!殷天傲!必然是他留下了足以颠覆局面的力量!
巨大的愤怒、被算计的耻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意识到,自己不仅失败了,而且正被对方牵着鼻子,在他最为被动、信息不全的时刻,被一步步推向必须壮士断腕的境地!
他必须开口!必须稳住局面!必须将失控的马车拉回来!
杜允谦猛地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急又深,以至于他宽阔的胸膛都明显起伏了一下。他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缓步出列。每一步,都感觉有千钧之重。他知道,此刻任何对商号的辩解都是徒劳,任何对刺杀的关联都是引火烧身。
他对着御座深深躬身,抬起头时,脸上已努力恢复了平日的沉肃,只是那微微抽搐的眼角和他刻意放缓、却依旧能听出一丝沙哑的嗓音,出卖了他内心的震荡:
“陛下……”他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四海商号之事,老臣……亦是方才听闻,深感震惊!痛心!”他先将自己撇清,表示也是刚知道,并且“痛心”。
“然,”他话锋一转,试图将话题拉回“可控”的轨道,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惯有的、试图掌控大局的语调,“漕运关乎国本,商号一案……看似牵连甚广,尤需谨慎。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由三司会同,仔细查办,厘清首从,查明真相。万不可因一些……未经完全证实的关联,便妄下论断,以免……波及无辜,动摇朝局根本。”
他还是在强调“稳定”、“仔细查”、“勿枉勿纵”,想用这套官面文章争取时间,压下这波汹涌的攻势。
“杜相!”
然而,宁殊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和模糊焦点的机会!他立刻接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愤与赤诚,直接将杜允谦的“稳定论”撕得粉碎:
“杜相口口声声稳定,言及无辜!可外臣昨夜刀剑加身、血溅五步之时,谁又来顾及外臣的生死?!那数十条为护我而死的护卫冤魂,又该向谁去索要公道?!”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杜允谦,虽身份是质子,气势却丝毫不弱:“四海商号资金巨万,逼死人命证据确凿!漕运贪腐,克扣军粮人赃并获!这难道还不是真相?!还要如何仔细查证?!难道非要等到这背后的黑手,将刀架在陛下脖子上,将整个朝廷蛀空,才能称之为‘动摇根本’吗?!”
他猛地转向御座,撩袍跪下,以头触地,发出“咚”的一声清响,声音带着泣血般的决绝:“陛下!外臣泣血恳请!严惩涉案贪官,深挖庇护黑恶、乃至可能豢养死士的幕后元凶!荡涤妖氛,肃清朝纲!还阵亡护卫一个公道,还京城一个朗朗乾坤,也给外臣这等寄人篱下者,一条活路!若陛下不允,外臣……外臣宁愿血溅这金銮殿,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大殿之上!一个他国质子,被逼到要以死谏言的地步,这是何等的惨烈与决绝!这又将皇帝置于何地,将大渊的脸面置于何地?!
“宁卿不可!”皇帝猛地站起身,脸色已是铁青!宁殊的话,句句如同鞭子抽在他的脸上!京城治安、质子安危、贪腐横行、黑恶坐大……这一切都指向他统治下的巨大失败和漏洞!而杜允谦作为百官之首,不仅难辞其咎,其此刻“□□”的言论,在宁殊以死相逼的控诉下,更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疑!
盛怒之下,皇帝再无犹豫,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杜允谦,最终落在三司主官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查!给朕一查到底!彻查!漕运、商号、乃至昨夜刺杀之事,给朕并案严查!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朕给你们最高权限!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一经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三司主官轰然领命。
杜允谦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皇帝那“无论涉及何人”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他的心脏。他知道,皇帝已对他起了极大的疑心!完了,漕运的利益链完了,四海商号这颗棋子彻底废了,一大批党羽注定要被牺牲……这损失,已不是痛彻心扉,而是动摇了他权力的根基!更可怕的是,那高悬的“刺杀”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他感觉一阵眩晕,脚下微微一个踉跄,幸得袍袖宽大,未被旁人察觉。他强行稳住身形,低下头,掩去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与惊惧。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甚至可能引来更严厉的打击。
他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沙哑、仿佛带着血丝的字:“老臣……遵旨。陛下……圣明。”
朝会在一片极度压抑、却又暗流狂涌的气氛中结束。
宁殊缓缓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他在赵霆的护卫下,随着人流走出金銮殿。清晨的阳光炽烈地照耀在他身上,仿佛要涤尽所有黑暗。
他未曾回头,却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同毒蛇般阴冷、死死盯在他背影上的目光。
杜允谦,这切肤之痛,你可感受到了?
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