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天傲那三个字,如同投入宁殊心湖的巨石,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强撑的镇定。
“殿…下…”
宁殊又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恍惚。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看着他甲胄上尚未干涸的、不知是属于敌人还是他自己的血迹,看着他眼底那深沉如海、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情绪。
不是梦。
他真的来了。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远在千里之外时,他如同劈开黑暗的神祇,以一种绝对强悍、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在他的绝境之中。
后怕、委屈、庆幸、狂喜……无数种情绪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猛烈态势,轰然冲垮了宁殊一直以来用以保护自己的、名为“理智”与“冷静”的堤坝。他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从容周旋的宁国三公子,他只是一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险些与心上人永诀的普通人。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
不是无声的垂泪,而是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汹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泛红的眼眶中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他像是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因为抽泣而变得困难。
殷天傲扶在他肩上的手瞬间收紧。
他见过宁殊很多样子——清冷的、疏离的、聪慧的、偶尔带着狡黠笑意的,甚至是在朝堂上与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但他从未见过宁殊如此刻这般,脆弱得像是一尊即将碎裂的白玉瓷器,那滚烫的泪水仿佛不是落在地上,而是直接砸在了他的心尖上,烫得他心脏一阵阵抽紧。
“别哭。”他有些笨拙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他想为他拭泪,可指尖还带着厮杀后的冰冷和血腥气,他竟有些不敢触碰那带着湿意的、细腻的肌肤。
他这句生硬的安慰,却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宁殊非但没有止住眼泪,反而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殷天傲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毫无隔阂的、带着全身心依赖的贴近。
宁殊的脸深深埋在他冰冷的、染血的甲胄上,双手紧紧地、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那灼热的温度穿透金属和布料,直接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殷天傲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单薄和颤抖,能听到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他迟疑了一下,那双惯于执剑握缰、裁决生死的手,带着几分生涩和不确定,缓缓地、最终坚定地回抱住了怀里的人。
他将他整个人圈进自己的怀抱,用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为他隔绝了身后那片尚未清理完毕的血色战场,隔绝了所有可能惊扰到他的视线和声音。
“没事了。”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宁殊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在这里。”
他的拥抱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就变得无比紧密而充满保护欲。这是他的人,他差点就失去了。这个认知让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我……我以为……”宁殊的声音闷在他的怀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断断续续,几乎语无伦次,“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好多人……赵霆他们……死了好多人……好多血……”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逻辑混乱,只是本能地倾诉着刚才经历的恐怖。平日里那个言辞犀利、思维缜密的才子此刻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被吓坏了、需要安抚和确认的人。
“我知道。”殷天傲耐心地听着,手掌在他清瘦的脊背上一下下轻轻拍抚,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珍视,“我都知道,我来晚了。”
他从未如此有耐心地去安抚一个人。若是军中将士如此,他或许会斥责其软弱。但此刻,怀中人的每一滴眼泪,每一声哽咽,都让他心疼不已,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快一些。
“你不该来的……”宁殊忽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责备,却又蕴含着更深切的担忧,“南疆……南疆怎么办?你擅自回来,朝堂上……杜允谦他……他肯定会借题发挥!你会有危险的!”
他自己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殷天傲的处境。
殷天傲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格外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正盈满了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抬手,这次不再犹豫,用指腹有些粗糙地、却极其温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南疆之事,本王已有安排。”他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至于杜允谦……”他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但看向宁殊时,那寒意又迅速消融,“他动不了我。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宁殊,一字一句道:“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深情,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
宁殊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呆呆地望着殷天傲。这句话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后怕。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疯狂涌动,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殷天傲都措手不及的举动。
他猛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殷天傲的脸,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凶狠的力道,将自己的唇印上了殷天傲的!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试探性的吻。它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彼此燃烧殆尽的炽热与决绝。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一种确认,一种烙印,一种用最直接的方式诉说着“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我们都在”的宣告。
殷天傲彻底愣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泪水和血腥气的亲吻,生涩而毫无章法,却像是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那柔软的、温热的触感,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湿意的呼吸,那双紧闭着却依旧不断溢出泪水的眼睛……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宁殊却仿佛不管不顾。他毫无技巧可言,只是凭着本能用力地贴合着,吮吸着,甚至因为动作太过急切而磕碰到了牙齿,带来细微的痛感。他像一只受伤后寻求安慰的小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索取着安全感,证明着彼此的存在。
殷天傲终于回过神来。
那短暂的僵硬过后,是一种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情感洪流。他从未被如此需要过,如此毫无保留地依赖过。宁殊这近乎“冒犯”的举动,非但没有引起他的不悦,反而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种压抑已久的、强烈的占有欲和回应的渴望。
他化被动为主动。
环在宁殊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脑,阻止了他可能因为缺氧或不支而退缩的动作。他低下头,反客为主,深深地回吻过去。
与宁殊那带着绝望和发泄意味的吻不同,他的吻强势、霸道,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意味,却又在这强势之中,隐含着一股极力克制的、生怕弄伤对方的温柔。他撬开他的牙关,加深了这个吻,舌尖缠绕间,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驱散,将自己的气息彻底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这是一个充满了铁锈味、尘土味和泪水咸味的吻,一点也不浪漫,甚至堪称狼狈。但在这个刚刚经历过生死浩劫的夜晚,在这个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的房间里,它却比任何花前月下的誓言都更加真实,更加动人心魄。
宁殊起初还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势回应而微微挣扎了一下,但很快便沉溺其中。他顺从地仰起头,承受着这个带着安抚与占有意味的吻,原本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环在殷天傲颈后的手臂也软软地垂下,改为无力地抓着他肩甲的边缘。
直到宁殊因为缺氧而开始轻轻推拒他的胸膛,发出细弱的呜咽声,殷天傲才恋恋不舍地、缓缓结束了这个漫长而深入的吻。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额头相抵,急促的热气交融在一起。
宁殊的脸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羞赧,嘴唇微微红肿,湿润的眼眸迷蒙地望着殷天傲,那里面还残留着未散的泪光和一丝被吻得晕陶陶的茫然。
殷天傲看着他这副与平日清冷模样截然不同的、被自己亲手弄乱的模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底的墨色愈发深沉。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宁殊微肿的唇瓣,声音低哑得可怕:
“现在确认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料的调侃和宠溺,“我不是幻觉。”
宁殊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自己刚才那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的呓语。一股热意“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连耳朵尖都红透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大胆、多么……不符合他平日形象的事情。
他猛地想要后退,拉开距离,却被殷天傲牢牢锁在怀里,动弹不得。
“殿下……你……”他羞得无地自容,连声音都细弱蚊呐,视线飘忽,不敢与殷天傲对视。
殷天傲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软得一塌糊涂。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宁殊这难得一见的主动,以及主动过后这份可爱的羞赧。这让他感觉,自己并非一厢情愿,这个看似清冷的人,心里装着的他,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现在知道害羞了?”殷天傲低笑一声,那笑声从胸腔震动发出,带着磁性,挠得宁殊心尖发痒,“方才那般……以下犯上,可是大罪。”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宁殊听出他话里的逗弄,脸更红了,却也鼓起勇气,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瞪了他一眼。这一眼与其说是瞪,不如说是含娇带嗔,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是在撒娇。
“那……那殿下要治我的罪吗?”他小声反问,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有恃无恐。
他知道了,这个男人不会把他怎么样,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他纵容他。
殷天傲果然被他这副模样取悦了。他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呼吸可闻,姿态亲密至极。
“治罪?”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危险的、却又令人脸红心跳的意味,“自然要治……就罚你……”
他的话语顿住,目光落在宁殊微微开合的、红肿的唇上,意图不言而喻。
宁殊的心跳骤然失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刻意加重的、带着尴尬的咳嗽声。
“咳……殿下……”是赵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为难,“院内……已清理完毕,俘虏……如何处置?还有……弟兄们的遗体……”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宁殊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殷天傲怀里弹开,脸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微乱的衣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殷天傲怀里一空,无奈地蹙了蹙眉,但看到宁殊那羞窘得快要冒烟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转向门外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威严。
“俘虏?”他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不必留活口,处理干净。”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决定了那些幸存入侵者的命运。
“阵亡将士,妥善收殓,记录名册,从优抚恤。”他补充道,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分沉重。
“是!”赵霆领命,脚步声远去。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经过这一打岔,宁殊的情绪也渐渐平复,虽然脸上热度未退,但理智已然回笼。他看着殷天傲眉宇间难以掩饰的浓重疲惫,以及甲胄上那些清晰的战斗痕迹,心疼之情再次涌上心头。
“殿下……”他走上前,这次没有再扑进他怀里,只是轻轻拉住他的手,指尖触碰到他掌心因长期握剑而生的薄茧,“你……累不累?有没有受伤?”
他的声音恢复了温软,带着真切的关切。
殷天傲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长途奔袭、连续作战的疲惫在确认他安全无虞后,如同潮水般袭来,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无妨。”他看着宁殊,目光专注,“看到你没事,就不累。”
这或许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情话的言语。
宁殊的心再次被填得满满的。他拉着殷天傲的手,走到旁边的软榻边:“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殷天傲从善如流地坐下,甲胄发出轻响。他确实需要片刻的喘息。
宁殊站在他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地帮他解下颈间沉重的披风系带,又想去帮他卸下肩甲。
殷天傲没有动,任由他动作。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在自己冰冷的甲胄上笨拙地摸索着卡扣,那认真的模样,让他心底一片温软。这种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对他而言十分新奇,却……该死地受用。
“南疆……真的没问题吗?”宁殊一边试图解开一个复杂的搭扣,一边还是不放心地低声问道。
“周文渊已掌控,骨力内乱,杜允谦的暗桩拔除大半,虽然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但暂时不急。”殷天傲言简意赅地交代,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收到影卫密报,知京中有变,我便将后续事宜交给副将,带了龙骑卫精锐轻装简行,日夜兼程赶回。”
他说得轻松,但宁殊能想象到其中的艰险与不易。既要瞒过杜允谦的耳目,又要保证行军速度,还要确保南疆大局稳定……这绝非易事。而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
“为了……我么?”宁殊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轻声问。
殷天傲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软榻并不宽敞,两人紧挨着,体温透过衣料相互传递。
“你说呢?”他反问,目光灼灼。
宁殊看着他深邃眼眸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小小倒影,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需要再问了。他将头轻轻靠在殷天傲未卸甲的、坚硬却让人安心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回来。”他轻声说,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这一句简单的话里。
殷天傲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与他十指紧扣。他低头,看着宁殊依偎在自己身边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外面是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和忙碌的善后声响,而这一隅小小的天地里,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宁静与温存。
殷天傲想,或许他这一生杀伐果决,征战四方,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只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个能让他放下所有防备、心甘情愿将其护在羽翼之下的人。
他收紧了与他交握的手。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从他身边带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