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东宫来人传召。
只因那日祁玄带领六十余阿孜劫俘虏浩荡回宫,私自调动禁卫军驰援孜劫之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引领诸多大臣不满。
朝堂之上奏章如雪,纷纷指责胤朝三太子罔顾朝纲,目无法度。
“老奴参见三太子,传皇上口谕,特命太子回朝面圣。”胤朝大太监行了礼后,便退到一旁。
无芨汗颜:“这么快……殿下您真的有把握吗?”
“那倒没有。”祁玄答得轻松,整理衣袍,只身前往。
宫里玉兰开满枝,落了满地,凛冬的暖阳打在娇嫩的花瓣儿上,打在未来得及化干的雪,直叫人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雪。
东风拂过,徒留暗香浮然,满园流转。
大殿内,皇帝祁连煌面沉如水:“近来身子可好些?”
祁玄恭敬应答:“劳得父皇挂念,如得往常。”
祁连煌拿起身旁的茶,小饮一口,“此去南疆路途遥远,奔波劳碌,恐伤身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慰,祁玄无感,只是嘴角挂笑:“孜劫之乱,父皇寤寐萦怀,忧思难释。这事总要有人来处理,儿臣愿冒天下之大不违,替您分忧。”
“呵……都说太子能解朕之忧。”皇帝冷笑,旋即话锋一转,“可此次调军,可是深思熟虑?”
祁玄面上还是僵硬的笑容。
替他行越矩之事,他倒置身事外地诘问?
占尽便宜,反作怨怼之态……
他掀袍下跪:“事急从权,儿臣冲动,甘愿受罚。”
“冲动?”祁连煌站起来走了两步,拂然不悦,“朕看你是罔顾法度!再进一步,是不是朕的位子你也敢坐?!”
祁玄垂眸,声音平静无波:“父皇多虑,儿臣从未觊觎宝座。”
祁玄明白,他存在的意义,只是制衡罢了
这是身为棋子的悲凉与宿命。
帝王之家,冰冷无常,他被这把沉重的枷锁囚禁在这深宫中,苟延残喘很多年了。
听到这话,皇帝怒极,“大胆!不知何时你变得这般出言不逊,满身戾气,踌成大错不自知!”
最终下旨:“禁足东宫半月,反躬自省!朝政之事,不得再插手!给朕安安分分做你的太子!”
“是。”祁玄未再多言,淡然离去。
——
朝堂之上,众臣积聚。
祁连煌按着太阳穴,还在因太子的事而愁眉不展。
傅尚书上前启奏:“皇上,臣有要事相奏,邻国朔回兵连祸结,派大使前来谈请求借兵之事。”
鲁国公跟着言:“皇上,臣认为,南疆近几年来野心高涨,朔回失之三城,战火恐延至我朝,应派兵前去抗疆延回。”
皇帝揉了揉眉头,这俩位,形影不离,成日里跟捆在一起似的,有奏一起参,有事一起躲。
没搭理他二人,反倒对一旁坐着的宰相开口: “魏相,你来说说。”
一旁坐着的魏世青思虑片刻,拱手道:“回皇上,老臣认为,派兵大有不妥,南疆有心与我朝交好,先皇后在世时,便定下两国和亲。两国交战,无关胤朝,不便介入。”
一提到先皇后,皇帝的眼神瞬间暗淡许多。
鲁国公行事一贯主张军事镇压,这一回被魏世青当着皇上的面出言驳回,他面上自然有点挂不住。
一旁的傅尚书,竟也紧跟着上前附和道:“皇上,臣认为魏相说得在理,但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啊。”
他话音一落,果然,那位鲁国公又上前一步。
拱手道:“那不如,我朝举荐一人派兵去往前线,平息两军战火。一来为安抚"朔回"战兵,以示我大国之风范;这二来可对南疆旁敲侧击,刹去狼野之心。”
听到这话,祁连煌微微点头赞成:“嗯,就依鲁国公之言,诸位有何举荐。”
魏相摸了摸胡子,不假思索道:“老臣认为,可举荐三太子,太子出使,如同皇上亲临,即能诚心安抚朔回,亦能有力震慑南疆。”
“不妥!”提到太子,傅尚书跟被踩着尾巴似的,火急火燎上前道:“三太子常年卧病在床,不问世事,恐无力安抚与震慑。”
鲁国公附议:“傅尚书所言极是,三太子前些日子私自调兵罔顾朝纲,今早便被皇上禁足半月,恐无法替皇上亲临。”
面对他二人一前一后的说辞,魏相蔑视一瞥,旋即冷哼低语:“哼……前与后同一丘之貉。”
“行了!”祁连煌打断他们的话语,厉声道:“传我令,二皇子祁诏文韬武略才德兼备,特封允合王,派使前线平息战火,念及他手掌有伤,缓七日启程。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宫书房。
祁玄翻阅典籍,时不时传来声许咳嗽。
话说这位太子出生时,便胎中带毒,国师更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断言:太子殿下,此生活不过二十五岁。
果不其然,国师脑袋掉了。
而今年,他已二十有三了。
书案前,他嘴角青紫,摩挲着弥乐所赠流苏上的玉珠,心神不宁。
这时,有人来报——格桑王求见。
他本不愿见客,今个来太子府的人颇多,但都被他一一谢绝,偏偏这位格桑王,老当益壮,直接硬闯,各侍卫见他贵为王爷,无奈之下便让他进来了。
“舜尧,今日你若在朝,怎会由得那帮人左右逢源地作践!”
格桑气节,手里拿着一把竹简“啪”地砸在书案上,在他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
“舅父,冬日寒重,莫动气。”
祁玄因病着,声音稍许沙哑,低声细语道。
“唉,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偏偏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格桑望着满屋子熏烟缭绕,面色凝重起来,随后他将竹简递给他,道:“看看。”
“何?”
“宫中选秀名册,本王见你这太子府,了无生机、毫无朝气,帮你物色物色几位女眷。”
格桑那老不正经的笑脸,更是藏也不藏。
“不必了,咳咳咳。”祁玄婉拒,旋即咳嗽几声。
格桑叹口气,为他倒了杯水,叹道:“看一眼。”
祁玄喝着水,目光扫过名册,倏然顿住——“孜劫,弥乐”。
他瞬间明了格桑的来意。
格桑见状大笑:“孺子可教!你好生歇着,本王告辞。”
“多谢舅父。”祁玄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个名字上。
格桑摆手离开。
祁玄沉默一会,再次拿起那枚流苏,将它紧攥在手中,望向身后的香炉,双眼微眯,忽然开口:“来人,把香炉撤了吧。”
“……是。”侍从惊讶地应下,将常年缭绕的熏香撤走。
格桑王尚未走远,回头看见被抬出的香炉,眉头深锁:“一旦想清楚,可就……不能反悔了。”
不久,无芨送来傅尚书与鲁国公“进献”的补药,疑虑重重:“这个,傅尚书送来的,这个,是鲁国公送的。”
祁玄大致看了一样,微微点头,道:“拿下去煎好送来。”
无芨:“殿下,要查验一下吗……”
“不必验。”
祁玄语气淡然,顿了顿,望向紧闭的窗棂,“另外,把窗户都打开吧。”
无芨难以置信,很多年了,只要是殿下所处的位置,窗户都蔽得严严实实,满屋子香炉烟气,没人劝得动。
他依言推开紧闭多年的窗棂,便退了下去。
冬日暖阳瞬间涌入。
光线落在祁玄苍白的脸上,落在他微眯的双眼里,眼珠很黑,感觉很是悲凉,好似将这光都吸了进去。
四周的薄烟逐渐消散,殿内最后一丝残烟,飘入这束光中,他轻抬手,残烟便从他指间散去。
张开手里的流苏,上边的珠子被反射得晶莹剔透,像是人流下的泪水一样。
随后紧握,仿佛握住了一线虚无的生机。
无芨望着两位政敌送来的补药,还是心有余悸。
这往日里,他们二人在朝堂上就一致挤兑他们殿下,转头却日日进献补药。
凡事谨慎些好,他悄悄拿去查验,结果御医却道此药是上等佳品,也不知道那两位老头葫芦里卖什么药。
选秀在即。
弥乐这边,根据约定好的时日,来到客栈接人。
却发现客栈只留蓝胭一人焦灼等候,心下明了几分。
她直接问道:“红樱呢?”
蓝胭“扑通”一声跪地:“小姐,对不起……红樱她,不会来了。”
弥乐一怔,将她扶起:“起来说话。她去了何处?”
蓝胭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原来,早在红樱进那满春园之前,就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相好,一个立誓要高中状元来赎她的穷书生。昨日她终于等来情郎,二人决定离开京城,奔赴前程。
“红樱还说,弥乐小姐的大恩大德她铭记于心,日后她定会报答你,求你原谅。我本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蓝胭低着头,自知无言面对弥乐。
弥乐沉默了片刻。
若在孜劫,她的命令无人敢违。
可如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在将意志强加于人。
蓝胭见她良久不说话,一副惆怅思虑的模样,莫不是很生气?
想着想着,蓝胭开始慌了,扭头看向容雀,想让他帮自己说说好话。
容雀挠了挠头,阿孜劫兄弟们个个都很听话,只要是她下的命令,就没有人敢违背。
他无奈两手一摊,耸着肩,扭头避开蓝胭的眼神,小声嘀咕着:“看我也没用。”
这时弥乐突然开口询问她:“那你呢?”
“什么?”蓝胭疑惑。
“从我将你们赎出来的那天起,你们便是自由身,她若有想去的归宿,便由她去吧。反倒是你,你若不愿,这些银两你拿去,自去生活。”
她边说边卸下腰间银袋递到她面前。
蓝胭与容雀皆是一愣。
容雀抱臂靠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弥乐,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
蓝胭慌忙摇头,眼神坚定:“我愿意跟着您!我已无处可去,唯有追随小姐!”
“好。”弥乐收起钱袋,拉起她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