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月色像似隔了层薄雾,月光透过雾隙洒落厢房内。
弥乐褪去方才的玩闹兴致,望着孤月,心底漫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凄凉。
红樱见她郁郁寡欢,纤腰一扭便贴上来斟酒:“公子为何惆怅?让奴家陪您解忧。”
“多谢。”
弥乐接过酒杯一饮而下。
一旁的蓝胭,垂着眼睫奉上酒,手指微颤。
弥乐见状,撑着头,疑惑问:“小姑娘,你怕什么?”
蓝胭连连摇头。
红樱使了个眼色,无用,只得出声打圆场:“公子莫怪,她是园里琵琶女,琴艺可称得上京城一绝,可往日极少接客,不懂事,我让她给您献上一曲,当是赔礼了。”
“若是不愿,回去便是,不必勉强。”弥乐摆手。
二人闻言悚然一惊,红樱急道:“万万不可!若被妈妈知晓我们被客官赶走……”
话未说完,情急之下便与蓝胭一同偎上前,玉臂轻舒,要去解弥乐的衣带。
弥乐惊呼:“别!”
哪知两位女娘好似没听见似的,蓝胭将青衣逐渐滑落,红樱更是一把扯下弥乐衣裳——
映入眼帘的,却是盘踞在肩膀上的一道道刀痕疙瘩,可怖地好似细长的蜈蚣。
蓝胭吓了一跳,惊恐起身时,手无意间触及到胸部时,她骇然发觉,这俊俏公子竟是女儿身!
两人愕然僵住。
“瞅瞅,我方才都说别了吧。”
弥乐反倒温柔地笑了,替她们拢好衣衫,斟上热茶,“烈酒伤身,喝点暖茶。”
这点关怀让两人眼圈微红。
闲谈间,弥乐得知她们皆于豆蔻之年流落至此,心下黯然。
“在这里,遇到的男人都像方才同我争执的那种?”
红樱唇含讥讽:“到这红院来的,又能有几个好人。”
弥乐冷哼:“我本以为胤朝繁荣,在此生存该更平等些……”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眼底尽是对这荒谬世道的不公。
蓝胭神色平静,眼底暗淡无光,手指紧揪着自己的衣摆,默了半响才开口:“我们命本就轻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弥乐一下正色起来,只见她眼尾微红,眸中好似覆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你万不可贬低自己。”
厢房的烛火,随着窗外吹来的风而摇曳,火光映入她们如炬的眉眼,光线暖黄,照得人脸微醺。
弥乐深似海的眸子望着她们,恍如顾影自怜。
“女子本就步履维艰,既是中道落魄,就更应替自己谋条出路。你们本就不属于这,明白吗?”
祁玄行至门口,正见两位娘子失魂落魄地退出。他侧身让过,目光透过窗棂——
只见弥乐斜坐在地,面色红晕,衣襟半敞,露出诱人的香肩。
但往下的,却是一道道横在肉身上的疤痕疙瘩。
空酒壶滚了一地,她醉眼迷离,正含糊地喃喃:“打不过…打不过的……”
“打不过什么?”身旁的无芨正要凑上前看。
被祁玄一个眼神止住,只得退至门外。
祁玄进门捡起地面上四处散落的酒壶,静静跪坐于她身旁,替她将衣衫仔细拢好。
“我为什么……不能一人破千军呢?”她浑然未觉,自顾自说着。
“嗯?”祁玄轻声回应。
弥乐这才发觉身旁多个人,不,是感觉多了很多个长得一摸一样的人。
她揉了揉眼睛,醉意上头,并未仔细瞧清眼前人的模样。
“新来的?怎穿得这般文绉绉的?”
未等祁玄回应,她举起酒壶递给他,“来!陪我喝酒。”
祁玄不多问,为自己倒上酒,一饮下喉。
一旁的弥乐喃喃问道:“你觉得我身手怎么样?”
祁玄:“好。”
“南疆没人打得过我...…”她得意一笑,那笑意却迅速枯萎,“可他们都说我是逃兵……”
显然,她是把今早那几位匈牙老者的议论话都听了进去。
祁玄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声音低沉而肯定:“不,你将百姓保护得很好。”
弥乐听完,只是一手撑着头,苦笑着玩弄手中的杯杓。
深夜,悄然寂静。
弥乐的脑海闪过无数走马灯——
有她幼时初到孜劫的胆怯、独自扛起阿孜劫大旗的不屈、遭遇各处打压的隐忍、以及故土被夺的不甘与愤懑。
她眼眶饱含泪水。
醉意汹涌,身子一歪,将发烫的额头抵在祁玄膝上。
祁玄身形僵住,手悬在半空。
直到他感觉衣袍被温热的泪水浸透……
直到他听到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声传来……
“父王,为何置我于不顾;南疆,又为何弃孜劫如敝履……”
他的手才轻轻落在弥乐的头上,凝视着她颤抖的肩背,仿佛透过此刻,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认识一个人,” 他声音缥缈, “他也曾如你一般,被至亲所负,被世间衡量对错的尺子所缚。”
祁玄极轻地抚摸她的发丝:“后来,她成了执尺之人。”
话音落下,刹那间弥乐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好似梦见过。
蓝胭送醒酒汤来时,见到的便是那尊贵的男子垂眸安抚膝上少女的一幕。
她不敢多看,放下汤碗便悄然退去。
次日,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微隙的尘埃穿梭于光里。
弥乐揉了揉头,宿醉后头晕伴些许头痛,昨夜的记忆也模糊不清。
这时,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她所有思绪。
“进来。”弥乐道。
话音刚落,祁玄轻缓缓推门进来,手里还盘着两胡桃,紧随其后的是亲卫无芨,以及一排排端着早点的小厮。
“你们怎么来了?”弥乐见他俩人一前一后,还跟着一大帮子人上来,瞬间清醒,道:“该不会是来讨债吧!我昨晚刚将银子全撒了!一两不剩了!”
“不是你叫我家主人同你喝酒吗?还没等我主人来,你就喝晕死去了,实在是没礼貌!”无芨恶狠狠道。
他家殿下,可从来没被这般怠慢过。
小厮们将早点摆放好,就默默退了下去。
弥乐注意力全被香气四溢的早点吸引了,没搭理无芨,她咽了咽口水,眼神在包子和祁玄之间来回移动。
祁玄觉得她灵动的神态,实在是可爱,便用下巴指了指托盘:“趁热吃。”
“这…多不好意思啊!”弥乐嘴上客气,身体却非常诚实,立刻伸手抓向那个看起来最诱人的、表皮透明的虾饺。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虾饺的瞬间,另一双筷子后发先至。
“啪”地一声,精准地格开了她的手。
力道不轻,弥乐手背立刻红了一小片。
弥乐:“???”
她愕然抬头,只见无芨面沉如水,完全无视她的不满,径自用筷子将每样点心各取一份,放在一个空碟里。
弥乐有些恼火,“你干什么?”
接着,他翻手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动作熟练而冷漠地依次刺入。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银针与瓷碟轻微的碰撞声。
“无芨。”
祁玄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无芨动作却不停,沉声回应:“主人,规矩不能破。”
他查验完毕,将银针示于祁玄,确认无恙,才后退半步,扭头对弥乐淡淡道:“吃吧。食不言。”
祁玄的目光转向弥乐,眼底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但并未多做解释,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那碟虾饺,“听说这家酒楼的厨子很有名,尝尝。”
弥乐楞了片刻,顿时哑口无言,只能木纳点头:“多谢……”
她将虾饺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盯着盘子的糕点目光呆滞。
此人身份之尊贵,怕是远超她想象。
他周遭许是充满了无形的刀光剑影,才这般步步小心。
可面对我,他为何又放得下心来?且对我还挺好的。
不过,孰轻孰重,她拧得清。还是打探消息要紧。
她张嘴问:“你是宫里……”
话到一半还未问完时,窗外却传来某物冲撞的声响,将她打断。
三人同时朝着声响方望去,像是只鸟儿。
无芨上前去打开窗户,伸手将鸟儿捉住,见鸟儿的腿部还绑上信条。
由于是背对着弥乐,弥乐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抓到何物。
无芨取出信条看了内容,发现是南疆文,他转过身来,将信条递给祁玄,“主人,好像是信。”
弥乐抬头见到他左手捏住的鸟。
竟是南疆的赛鸽!
顺势再看到祁玄手中的字条,霎时脑袋像是被五雷轰顶,炸开了瓢。
一骨碌从椅子上跳起,将字条抢过来,揉成一团握在手心里。
看样子无芨是看不懂,她把目光放到一旁倒茶的祁玄身上,有气无力问道:“你看得懂南疆文吗?”
祁玄若无其事的闭上眼,抿了口茶,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道:“看不懂。”
无芨问:“快说,写的什么?”
弥乐心脏狂跳,强作镇定:“没、没什么!家书!情书!肉麻得很,你们看不懂最好!”
“什么?你竟然有相好?!”无芨听完顿时怒火中烧。
“祁某今日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多加叨扰。”祁玄突然起身,拱手道:“后会有期。”
“主人我去牵马。”无芨急迫收拾东西,面前这丫头他是一刻也不想看到。
正准备离开时,祁玄突然停顿下来,眼神轻瞥无芨腰上的银袋。
“主人......又给?”无芨死死护住自己的银袋。
“嗯?”祁玄眉眼微扬。
“好吧……”但面对祁玄冷冽的眼神,他无奈摘下银袋。
极不情愿地将银袋扔给弥乐,还不忘冲弥乐厉声警告,“别让我在遇见你!”
说完便跑出门。
“我怎么了?”弥乐一头雾水,怎么还有给人钱还反嘴警告一番的人。
见祁玄也快踏出门时,弥乐急忙叫住:“等等!”
祁玄止住脚步,回过头,见她手里紧握着一把短剑,剑柄上印有狼头图腾,狼口含奇珠,剑鞘上刻着“慈悲”二字。
祁玄盯着短剑的目光十足凝重,望得出神。
弥乐犹豫片刻,将柄上悬挂的流苏取下,递到祁玄手里,诚恳道:“多谢你这两日的照顾,经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我这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之物,这流苏便赠与你,权当为答谢,礼轻情谊重,收下吧。”
祁玄接过流苏,指尖微微一顿,目光在弥乐脸上停留,随即露出浅浅笑意。
面对这幅笑容,弥乐好似误错意。
觉得这锦衣玉食的人,怕是瞧不上区区几颗珠子。
急忙辩解:“这流苏上的每颗珠子,都是美玉!”
“嗯,是美玉。”祁玄收拢手指,将那流苏紧紧握住。
他的声音极其好听,跟水滴滴入龙潭,泛起的**涟漪似的在她耳边回响,温柔醇厚。
祁玄说完便离开了满春园,无芨牵着马快速跟上。
一路上无芨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
“有话就说。”祁玄看穿了他的心思。
无芨仍在为那袋银子和“情书”愤愤不平:“殿下!那种女人……您何必!反正儿时婚约也只是先后娘娘一句戏言……”
祁玄一手张开腰间拿柄上好的墨色山水折扇,一手把玩着手中流苏,玉珠温润。
他的步履悠闲散漫,眉眼具是温润的笑意。
他怎会不识南疆文,嘴上说是有公务在身,实际上是想给她留出时间,跑去赴约罢了。
看似这会儿,人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