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邸,深似海。
重回蒹葭馆,一应陈设依旧,纤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打扫。紫檀木雕花桌椅,雨过天青的瓷瓶,墙上挂着的前朝古画……每一处都彰显着太子正妃的尊荣与品味。可这一切落在陆昭华眼中,却只觉陌生而压抑。这里的每一口空气,似乎都浸染着前世的挣扎与不甘。
邻香指挥着侍女们将带来的箱笼归置妥当,又亲自捧来一盏温热的参茶:“太子妃,舟车劳顿,先用点参茶润润,奴婢已让人去备热水,稍后便可沐浴解乏。”
陆昭华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温热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布置,最终落在梳妆台上那个紫檀木匣子上。那里,存放着萧景玄曾赠予她的诸多首饰,其中,包括那枚他亲手雕刻、赠予她十六岁生辰的雕花玉佩。
“邻香,”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将那个红木盒子取来。”
邻香动作一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太子妃,您是说……那枚玉佩?”
“嗯。”
“太子妃!”邻香急道,声音带着恳求,“那玉佩是殿下当年亲手所刻,是您的我辰礼啊!意义非凡,您……”
“意义?”陆昭华轻轻打断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死物而已,有何意义?让你取来便是。”
邻香看着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心中莫名一悸。自从马车醒来后,太子妃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说不上来,但那双总是含着几分轻愁、几分期盼的眸子,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再无波澜。她不敢再多言,只得依言取出了那个存放玉佩的红木盒子。
陆昭华打开盒子,那枚通透温润、雕工精湛的兰花玉佩静静躺在明黄色的锦缎上。曾经,她将其视若珍宝,因这是萧景玄初为人父时,满怀喜悦与承诺的见证。他说,“一我一世,绝不负卿”。可讽刺的是,就在她于药王谷生死一线之际,他却在京城,对着另一个女子许下相似的诺言。
指尖拂过冰凉的玉身,再无半分留恋。她合上盒子,递给邻香:“收好。或许,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
邻香不明所以,只能惴惴不安地接过,心中满是疑惑。
稍作休整,宫中便来了人传话,皇后娘娘体恤太子妃久病初愈,本可免了今日的请安,但念及她三年未归,心中挂念,若她身子支撑得住,便入宫一见。另外,太子殿下此刻也在皇后宫中。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陆昭华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更衣,入宫。”
马车驶过繁华的御街,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在皇后所居的长春宫前停下。
宫檐下的风铃被秋风吹动,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陆昭华扶着邻香的手下车,抬头望了望那巍峨的殿宇,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
进入殿内,一股暖香扑面而来,与殿外微凉的秋意形成对比。
皇后谢氏端坐于上首凤座,身着绛紫色宫装,雍容华贵,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而坐在她下首右侧的,正是太子萧景玄。
三年未见,他依旧是记忆中那般风姿俊雅,眉目如画。一身玄色蟒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只是周身那股天生的矜贵与疏离,似乎比三年前更重了几分。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茶杯,听到通传声,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
陆昭华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但那波动迅速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与淡漠。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对妻子劫后余生的怜惜,甚至连最基本的客套关怀,都显得如此吝啬。
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陆昭华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彻底湮灭。她平静地垂下眼睫,依规行礼:“臣妾陆昭华,参见母后,母后千岁。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恭谨,姿态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寻不到半分温情。
皇后似乎并未察觉这微妙的异样,笑容和煦地抬手:“快起来,赐座。之烟,快到哀家跟前瞧瞧。”皇后亲切地唤着她的闺名,“这三年来,苦了你了。如今瞧着,脸色虽还苍白些,但精神头似乎尚可?谷主怎么说?身子可大好了?”
陆昭华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微微欠身:“劳母后挂心。谷主医术高明,臣妾体内余毒已清,只需日后好生将养,便无大碍了。”她避重就轻,绝口不提那“不过五年寿数”的判词。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连连点头,目光慈爱,“你不在的这三年,景玄和泽儿都念着你呢。如今回来了,就在府中好生休养,需要什么,尽管进宫来寻哀家,或是让景玄去办。”
陆昭华唇角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是一片冷嘲。念着她?念着她早日腾位置才是真。
自她进殿后便一直沉默的萧景玄,此时终于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既然母后也说需好生休养,日后便在府中静心调养,无事不必劳累外出。”
这话,听着是关怀,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禁锢意味。是在提醒她安分守己,不要再生事端吗?陆昭华心中冷笑,前世她或许会因这话感到委屈不解,如今却只觉得可笑。
“殿下说的是,臣妾省得。”她从善如流,语气温顺,却透着疏离。
萧景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陆昭华与三年前判若两人。曾经的她,在他面前或是温婉依恋,或是因他偶尔的冷淡而流露出些许哀怨,眼神总是追随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意。可如今,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恭敬应答,眼神却不再为他停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洞悉的漠然。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有些不悦。
皇后似乎想缓和气氛,笑着对萧景玄道:“景玄,之烟刚回来,你政务再繁忙,也该多陪陪她。今日既来了,便陪之烟一同回府吧。”
萧景玄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儿臣尚有……”
“母后,”陆昭华却抢先一步,柔声打断,她起身,再次敛衽行礼,“殿下政务繁忙,臣妾岂敢耽搁。臣妾自行回府便可,不敢劳动殿下。”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萧景玄远远推开。
萧景玄到了嘴边的话噎住了,他看着陆昭华低眉顺目的样子,心中那抹异样感更重。她竟然……拒绝了他?甚至不愿与他同乘一车?
皇后面上也露出一丝讶异,但见陆昭华态度坚决,且言语恭谨,也不好再强求,只得道:“既如此,便依你。回去好生歇着。”
“谢母后体恤,臣妾告退。”
陆昭华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扶着邻香的手,毫不留恋地向殿外走去。自始至终,未曾再看萧景玄一眼。
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萧景玄的腰间。
那里,除了代表太子身份的蟠龙玉佩外,还系着一个与他周身气度极不相符的……香囊。
那香囊用料是普通的杭绸,颜色是略显轻浮的桃粉色,上面绣着的并蒂莲,针法拙劣,线条扭曲,甚至不如萧璟佩戴的那个。与他一身玄色蟒袍、清冷矜贵的气质放在一起,突兀得刺眼。
陆昭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稳步离开了长春宫。
秋日的阳光透过宫道的雕花长窗,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昭华走在其中,身影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邻香跟在她身后,自然也看到了太子腰间的那个香囊,气得眼圈发红,压低声音,语带哽咽:“太子妃!您看看殿下他……他竟将那种粗鄙之物佩戴在身上!这分明是那个……”
“邻香。”陆昭华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慎言。”
“可是……”
“没什么可是。”陆昭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邻香一眼,目光平静无波,“殿下喜欢佩戴什么,是他的自由。与我何干?”
邻香怔住了,看着自家主子那双清冷冷的眸子,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伤心,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刚才看到的,不过是一片落叶,一粒尘埃。
“太子妃,您……您不难过吗?”邻香忍不住问。三年前,太子妃若看到这一幕,只怕心都要碎了。
陆昭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裙裾在光洁的地面上拂过,悄无声息。
“难过?”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词语,随即,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极淡、却带着无尽凉意的笑容。
“为不值当的人和不值当的事难过,是在浪费自己的性命。”
她的声音很轻,消散在宫廷悠长而寂静的廊道里,却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了邻香的心底。
邻香看着前方那道决绝而孤寂的背影,忽然明白,那个曾经将一颗心全然系在太子身上的太子妃,或许真的……死在了三年前那场大病里,死在了回京的马车上。
如今活着的,是一个褪去了所有幻想与痴妄,只剩下清醒与冷寂的陆昭华。
而那枚粗劣的、刺目的香囊,就像一根毒刺,不仅扎在了萧景玄的腰间,也彻底扎醒了陆昭华残存的、对这段婚姻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幻梦。
它无声地宣告着,那个名为梦菡的穿越侍女,早已无孔不入地渗透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夫君的心,儿子的依恋,甚至这太子府邸无处不在的痕迹。
也好。
陆昭华步出宫门,重新坐上回府的马车。
这样,她舍弃起来,才更加干脆利落,毫无挂碍。
马车启动,她闭上眼,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一块坚硬的物件——那是她离谷前,药王谷主赠予她的一枚可临时缓解心疾的秘药。
如今看来,需要它的时候,恐怕不会太远了。
而她,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