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云辞似乎格外忙碌,除了晚间歇在紫宸殿,白日里几乎不见人影。花予安乐得清静,却也忍不住想起那日碎墨之后,他提及的“十三岁重伤”之事。青黛那边尚未有消息传回,她心中那点疑虑,便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只剩微澜。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花予安命人在庭院中的海棠树下设了案几,铺开纸笔,想将母亲教过的几首胡文童谣记录下来。微风拂过,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点缀在她的发间与宣纸上。
青黛端着一碟新制的点心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公主,您猜猜这是什么?”
花予安抬眼看去,只见白玉碟中盛着几颗青翠欲滴的梅子,表面裹着一层晶莹的蜜色糖浆,看着便觉口齿生津。“这时节,哪来的新鲜青梅?”
“是太子殿下今早吩咐人送来的,说是南边快马加鞭进贡的,统共就得一小篓,殿下让紧着您这儿先送。”青黛将碟子推近些,“您快尝尝,听说用古法蜜渍了一整夜,酸甜开胃。”
花予安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青梅的酸涩被蜜糖恰到好处地中和,化作一股清爽的甜意,在舌尖漫开,竟意外地合她胃口。连日来因水土不服而恹恹的食欲,似乎被这小小的果子唤醒了几分。
“殿下……怎知我喜欢这个?”她有些讶异。她口味偏酸甜,这本是极私密的事。
青黛掩嘴笑道:“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许是殿下心细,瞧出您近日用膳不香吧。”
正说着,廊下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两人抬头,只见小铃端着个托盘,眼眶红红地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太子妃娘娘,奴婢……奴婢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叩首。
花予安忙示意青黛扶住她。“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小铃抬起泪眼,哽咽道:“多谢娘娘那日救命之恩!奴婢……奴婢都听说了,那墨那般贵重,若不是娘娘,奴婢怕是……”她说不下去,只将手中托盘高高举起,“奴婢没什么能报答的,这是奴婢娘亲教的,做的梅子饮,最是解腻生津,求娘娘尝尝!”
托盘上放着一个粗陶小罐,罐口用红布封着,看着朴实,却透着用心。
花予安心中微软。她让小铃起来,亲手接过那罐梅子饮,温声道:“不过一件小事,不必时时记挂。这饮子我收下了,看着便觉得清爽。”
小铃这才破涕为笑,又磕了个头,才千恩万谢地退下。
青黛拿起那罐梅子饮,打开嗅了嗅,点头道:“嗯,是老家那边的做法,闻着倒还正宗。”她看向花予安,打趣道,“公主,您这随手一护,倒是收获不小。先是殿下的蜜渍青梅,又是小铃的感恩梅子饮,咱们这儿快成梅子铺了。”
花予安也被她逗笑,轻轻摇头,目光却不由得落在那碟晶莹的青梅和那罐朴素的梅子饮上。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间萦绕。云辞的赏赐精致珍贵,是居高临下的关怀;小铃的报答笨拙真挚,是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两者并置于前,让她对这个复杂的宫廷,有了更具体的感知。
她重新执起笔,蘸了墨,却未落在记录童谣的纸上,而是在另一张素笺上,凭着记忆,细细勾勒出母亲曾描绘过的、故乡制作蜜渍青梅时常用的一种陶罐图样,那罐身有着独特的螺旋纹。
“青黛,把这个图样交给小铃。”她将画好的纸递给青黛,“若她得空,可否请她帮忙留意,宫中库房或都城市集,是否有类似纹样的器物。”
她想知道,云辞认识胡文,是否与母亲的故国有关。这或许,是探寻过往的另一条线索。
青黛接过图样,虽不解其意,仍是应下:“是,奴婢一会儿就去。”
微风再起,吹动书页哗哗作响,也带来了隐约的人语声。似乎是不远处,几个负责洒扫的宫人正在闲谈。
“……可不是嘛,听说为了那几篓青梅,跑死了三匹好马……”
“殿下对太子妃真是没话说……”
“唉,就是不知能持续几时,这宫里,向来只见新人笑……”
“嘘!慎言!”
话语声渐渐低下去,终不可闻。
花予安捏着毛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宫人的议论,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原本有些松懈的心防。云辞待她越好,这份“好”背后的缘由便越发显得迷雾重重。是因为她太子妃的身份,还是因为……她这张脸,或者说,她可能承载的、他口中的那个“过去”?
她低头,看着纸上未完成的胡文童谣,那些原本熟悉的字符,此刻看来,竟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将她置于万千宠爱之下,也置于众目睽睽之中。这份带着探究与执念的“好”,是蜜糖,亦可能是未来的砒霜。
她轻轻放下笔,拿起一颗蜜渍青梅,再次放入口中。这一次,那甜意之后,似乎隐隐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