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云国宫殿被无数灯烛点亮,恍如白昼。宣政殿内,丝竹管弦之音袅袅,觥筹交错之声不绝。这场为花国公主接风的宫宴,排场极大,几乎满朝文武皆在席间。
花予安坐在云辞下首稍侧的位置,一身粉色宫装在一众或深沉或艳丽的色彩中,显得格外柔美醒目。金发映着烛火,流转着温暖的光泽。她坐姿端庄,唇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对着各方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珍珠耳坠随着她微微转头的动作,荡出柔和弧光。
云辞坐于主位,蓝袍玉带,姿态闲适,偶尔与近臣低语两句,唇角噙着温润的笑意,俨然一位无可挑剔的储君。唯有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身旁那抹粉色时,冰蓝色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光与占有。
青黛作为贴身医女,按例不能入正席,只在殿外廊下候着。她伸着脖子,透过殿门缝隙往里瞧,嘴里小声嘀咕:“这云国的官儿,胡子留得比我们花国的还长……那个将军,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公主对着他笑,得多费劲啊……”
旁边一个云国小内侍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殿内,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流涌动。
一位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老臣端着酒杯起身,正是礼部尚书王大人。他先是对云辞和花予安行了一礼,然后目光落在花予安独特的发色与容貌上,笑道:“久闻花国女子温婉多姿,今日得见公主天颜,果然名不虚传。公主发色璀璨,眸若琉璃,想必是继承了母亲大人的风华?听闻……公主生母乃是一位胡姬?”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花予安,带着探究,甚至几分优越感的轻蔑。在这讲究血脉正统的宫廷,异族血统有时并非美谈,而是可供攻讦的弱点。
云辞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泛白,眸色倏地沉冷,如同结冰的湖面。他正要开口,衣袖却被人极轻地扯了一下。
是花予安。她面上依旧带着那抹温柔的浅笑,仿佛未曾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她从容起身,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清茶,迎向王大人的目光,声音清越柔和,如珠落玉盘:“王大人谬赞。予安容貌确承母亲,母亲虽来自远方,却将毕生所学,诸如音律、医药,倾囊相授予安。父皇亦常教诲,立世之本,在德不在貌,在心不在形。花国与云国结秦晋之好,是为两国百姓谋福祉,愿这份‘和’之心,能如明月,光华普照,不分彼此。”
她语气不卑不亢,既坦然承认血统,更将话题升华至邦交与德行,一番话既全了礼数,又堵得那王大人一时语塞,只得干笑两声,饮尽杯中酒,讪讪坐下。
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云辞缓缓放下手,目光落在花予安身上,那冰封的湖面已然化开,漾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公主所言,深得孤心。”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德在心,不在形。此言,当为座右铭。”
太子一锤定音,殿内气氛立刻回暖,众人纷纷附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
花予安微微颔首致意,重新落座。只有离得最近的云辞能看到,她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颤。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一碟精致小巧、做成花瓣形状的糕点推到她面前,低声道:“尝尝,云国御膳房的手艺,是否合你口味。”
这细微的互动,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意味便深长了。
然而,总有人不识趣。席间一位宗室子弟,许是喝多了,摇摇晃晃起身,举杯对着花予安,言语轻浮:“公主殿下仙姿玉色,这云国后宫,怕是再也找不出能及殿下万一的美人了!殿下,臣敬您一杯!”
这话轻佻,且极易为花予安树敌。
花予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直接拒绝恐伤颜面,接受更是自降身份。
就在她思忖如何应对时,云辞却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温润,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并未看那宗室子弟,反而侧头看向花予安,蓝眸中竟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有趣的事:“予安可知,去年宫宴,他也是这般夸赞献舞的胡姬,词儿都未变。孤当时便说,若腹中无墨,不如多读些书,免得贻笑大方。”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那人脸上。那宗室子弟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僵在原地,酒都醒了大半,哆哆嗦嗦地坐下,再不敢多言。
云辞这才慢条斯理地举起酒杯,环视众人,温声道:“今日佳宴,众卿尽兴便好。只是莫要惊扰了孤的贵客。”他特意加重了“贵客”二字,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垂首避让。
“贵客……” 殿外廊下,青黛扒着门缝,看得津津有味,闻言撇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吐槽:“啧,眼神黏得都快拉丝了,还‘贵客’呢?骗鬼哦!自家院落起火了都不知道,还有空在这儿演温良恭俭让……”
她声音极小,却不妨碍她表情丰富地演绎内心戏。
宴席终了,花予安已是身心俱疲。云辞亲自送她回揽月苑。
月至中天,清辉遍地。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只听得见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彼此的呼吸。方才宴上他几次维护,言辞犀利,与此刻的沉默温和,判若两人。
至苑门前,云辞停下脚步。月光将他蓝色的袍子染上一层银霜,也让他那双眸子显得愈发深邃。
“今日……多谢殿下解围。”花予安轻声道谢。
云辞低头看她,目光在她疲惫却依旧柔美的脸上流连。“在孤身边,无人可欺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他抬手,似乎想为她理一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在空中停顿一瞬,终究还是缓缓落下,只虚虚拂过她耳畔的空气。“早些休息,明日大婚呢"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拖得长长的。
花予安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五味杂陈。他维护她,她心存感激。可他每一次看似温润的举动下,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暗流,却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她转身步入苑内,青黛立刻迎了上来,挤眉弄眼:“公主,奴婢瞧这太子殿下,对您可是紧张得很呐!那眼刀子飞的,都快把那几个不开眼的家伙片成生鱼片了!”
花予安被她夸张的说法逗得莞尔,无奈地摇摇头:“休要胡言。”心底那份因宫宴和云辞带来的沉重,却因这插科打诨,悄然散去些许。
只是,她抚上自己依旧空落落的心口。那份缺失的记忆到底是怎样的呢?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