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早已散尽,子时的更漏声穿过重重宫墙,落入紫宸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殿中只留了一盏守夜的宫灯,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将大半空间留给沉静的黑暗。
花予安已沐浴更衣,着一身素软的月白寝衣,青丝如瀑散于枕上,正沉在睡梦之中。今日一舞耗费心神,加之宴席间应对各方目光,她睡得比平日更沉些。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悄无声息地步入内室。是云辞。
他并未惊动任何人,连德禄都被留在了殿外。他褪下沾染了秋夜寒气的玄色外袍,仅着常服,走到床榻边。借着朦胧的灯光,他凝视着榻上安睡的容颜。舞宴上的惊鸿绝艳已然敛去,此刻的她,眉眼柔和,呼吸清浅,仿佛一朵夜间悄然绽放的玉兰,纯净得不染尘埃。
他今日因北境急报,民生多艰之事,心中烦闷郁结,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至深夜,却依旧思绪纷杂,难有万全之策。那股无形的压力与焦躁,如同磐石压在心头,让他毫无睡意。鬼使神差地,他便走到了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一角,躺了下去,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她。然而,就在他试图将身边这具温软身躯揽入怀中时,花予安还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了。
她睡眠本就偏浅,加之对他气息的逐渐熟悉,在他靠近的瞬间便倏然睁开了眼。黑暗中,感官被放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环过来的力道,以及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来自书房墨味与夜露的清寒气息。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她身体瞬间僵硬,心脏在静谧的夜里咚咚急跳起来。虽已同床几次,但多是各安一隅,如此深夜被主动揽入怀中,还是第一次。脸颊不可避免地贴上他胸膛的衣料,那下面传来沉稳却似乎比平日稍快的心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在抬眸对上他视线时,动作顿住了。
黑暗中,他冰蓝色的眼眸并未完全闭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掌控与深邃,反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难以化开的疲惫与郁色。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香的发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花予安心中的诧异与不适应,在这声叹息里悄然消散了大半。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她不再挣扎,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靠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软糯,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
云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某种温暖的力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北境……今秋寒早,牛羊冻毙甚多,部分州县已有饥荒之兆。朝廷虽已拨付赈济,然杯水车薪,且吏治……哼。”他未尽之语里,带着对办事官员的失望与怒其不争。
原来是民生疾苦。花予安了然。她想起母亲留下的手札中,似乎提及过应对寒灾的些许古法,也想起自己平日翻阅各地风物志的见闻。
她并未直接建言,而是用更柔软的声音问道:“很棘手吗?”
“嗯。”云辞闭上眼,感受着怀中人的温软与安宁,心头那团乱麻似乎被这简单的四个字轻轻拂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吏治、仓储、运输……皆是顽疾。”
“殿下忧心百姓,是万民之福。”她轻轻地说,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抚上他紧蹙的眉心,指尖温凉柔软,试图将那褶皱抚平,“只是,殿下亦需保重自身。若殿下累倒了,百姓又该如何?”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纯粹的抚慰意味,没有任何狎昵。云辞身体微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她指尖的温度,和她话语里纯粹的关心,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悄然浸润着他焦灼的心田。
他抓住她抚在他眉间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很小,很软,被他完全包裹住。
“予安……”他唤她,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依赖的情绪。
“臣妾在。”她轻声应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殿下,事情总要一件件解决。就像妾身母亲曾说,再乱的丝线,只要找到线头,耐心去解,总有理顺的时候。北境百姓此刻最需要的,是粮食和御寒之物,或许……可以先着眼于如何最快地将这些东西送到他们手中?其他的,再慢慢图之。”
她的话语没有高深的谋略,只是最朴素的道理,却像一盏灯,在他纷乱的思绪中照亮了一个方向。是啊,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活下去。吏治清查、长远规划,都需建立在稳定的基础上。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冰冷刺骨的雪夜,他浑身是伤,蜷缩在笼子角落,以为会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是这样一个柔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对他说:“别怕,我会救你。”然后,一双温暖的小手,笨拙却执着地替他擦拭伤口,给他喂下温暖的汤药。那份毫无缘由的善意与温暖,成了照亮他黑暗质子生涯的第一缕光。
此刻,怀中的温暖,与记忆深处的那份暖意,悄然重叠。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汲取着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兰草清香。
“让孤抱一会儿。”他闷声道,强势中透着一丝不常见的脆弱。
“好。”花予安没有再多言,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只手仍被他握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
殿内寂静,唯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云辞心中那翻涌的焦躁与暴戾,在她温柔的抚慰下,渐渐平息下来。虽然问题依旧存在,但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孤寂感,却悄然消散了。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江山重担。
他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在何时悄然睡去。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拥着怀中这具温暖柔软、带着治愈力量的身体,沉入了梦乡。
听着耳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花予安微微动了动,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却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俊美却难掩疲惫的侧脸,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柔软。
这个男人,在外是杀伐果断、威势赫赫的储君,内心深处,却也会为民生多艰而烦恼,也会在深夜里流露出疲惫与需要慰藉的一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也渐渐沉入梦乡。
夜色浓稠,殿内相拥而眠的两人,成了这冰冷宫闱中,彼此的温暖与依靠。
而那颗早已埋藏在时光深处的种子,似乎又在某人心中,悄然生出了新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