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横滨在晨曦中渐渐苏醒。电子屏开始滚动新闻,面包店飘出甜香,这座城市,比想象中更喧闹。
太宰治醒来时,头痛已然减轻,但喉咙干得发紧。睁开眼,他看到的,不是会客室的天花板,而是……宿舍的天花板。
“被……搬过来了?”太宰治记得,昨晚明明是躺在侦探社沙发上的,难道是有人趁他睡着,把他挪到了这儿?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柔软但稍短的绒毯,还有一件带着甜点气息的黑色外套,很眼熟,一看就知道是某人的。
太宰治坐起身,毯子和外套滑落,然后他看见了房间的全貌。
这是侦探社隔壁的一间闲置宿舍,单人床的床头,摆着一杯水。旁边另一张窄小木床上,五条悟正蜷着腿坐着,墨镜推到额角,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表情像块没化开的墨。
看他的样子……昨天应该没怎么休息好。这间简陋的屋子,大概也委屈他了。
太宰治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领口,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早啊,五条先生,你这是……改行当人体模型了?坐那儿跟尊雕像似的。”
五条悟没动,眉峰微蹙,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才开口:“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世界末日。”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宰治揉了揉太阳穴,感叹道:“要是能安稳睡到世界末日,然后直接去死,也算赚了。”
五条悟还是没动,只问道:“睡够了吗?”
“不然呢?难不成五条先生打算在这儿打坐到天荒地老?还是说……”太宰治拖长音调,盯着五条悟,他敏感地察觉出了,这家伙心情貌似不怎么样,“在给我守灵?”
五条悟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垂眸瞥了眼自己的手,又抬眼时,眼底那点晦涩的情绪,像被风吹散了一些的雾:“怕你睡死过去,老子还要给你收尸。”
太宰治目光扫过身上的外套,指尖拂过柔软的布料,随即像被烫到般移开,感叹道:“五条先生竟然会照顾人了?真是令人感动。”
五条悟轻笑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怕你病倒了,链接传点头疼脑热的破事儿,老子还得陪你扛,影响发挥。”
“哦,原来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后,五条悟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喂,青花鱼,昨晚,你好像做了个不太安稳的梦?”
太宰治正拿起与谢野晶子留下的水杯,闻言,动作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喝了一口水:“是吗?我不记得了。大概是梦到了……被一只聒噪的白毛大猫追着跑吧。”
五条悟身体前倾,苍蓝色眼睛亮得扎人:“哦,是这样吗?可我好像听到,你叫了一个名字……”
他紧紧盯着太宰治的脸,不放过任何一抹细微表情:“……葛叶……你梦里都在惦记他啊?关系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
空气凝滞了数秒。
太宰治放下水杯,眼眸弯起,笑容无懈可击,却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墙:“五条先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我的梦话了?对了,我没在梦里说我的银行密码吧?
他巧妙地转移着话题,用玩笑包裹着真实的回避:“我和葛叶先生的关系,当然是被诅咒者和下咒者的关系呀。不过,他可比五条先生你要神秘多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滴水不漏,全是废话。
五条悟看着他的样子,心底那点可笑的柔软和担忧,瞬间冷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排除在外的烦躁和了然。
他重新靠回床头,推上墨镜,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发出一声嗤笑,意味不明。
“也是,我问这个干嘛。”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像杯泡了太久的茶,苦得发涩。
他果然……没那么信任我。
这个认知,成了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五条悟心头,不深,却足够让人不适。
他们可以共享痛觉,快感,甚至醉意,却无法触及彼此心底真正的秘密。
太宰治像是没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或者说,刻意忽略了。
他站起身,将毯子和外套叠好放在沙发上,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慢慢走到他跟前:“早餐后该回东京了吧?在这里打扰太久,国木田君大概又要念叨他的理想手册了。”
他没法说更多。
倒不是因为信不过五条悟——虽然,信任二字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件要反复掂量的奢侈品,但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太宰治甚至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只是“葛叶”这名字勾连的东西,太黑暗、太私密,拴着他那段被刻意埋进坟墓的过往。
那不仅仅是敌人,更像是一道源自他血脉与命运的腐烂根系。
主动触碰,不仅会揭开他自己都厌恶的伤疤,更可能将五条悟,这个被诅咒硬拽进来的局外人,拖入更深、更不可测的泥潭。
在彻底弄清楚葛叶的目的,以及自己在这盘棋局中的确切位置之前,保持距离和信息的模糊,是对彼此的一种保护,或许也是对自己的……最后一点体面。
至少,他是这么哄自己的。
他盯着五条悟的那件外套,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五条悟坐在那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手机屏幕,但墨镜后的视线,似乎并未聚焦。
旁边的厨房飘着食物香气,中岛敦手脚麻利地将吐司、煎蛋和牛奶端上小桌,泉镜花安静地在一旁帮忙摆放餐具。
五条悟和太宰治走进来,气氛有些怪异,远不如昨晚那般融洽。
虽然昨晚很多时候,有点融洽过头。
中岛敦热情招呼道:“五条先生,太宰先生,早餐准备好了,简单吃一点吧。”
“哎呀,敦君真是贴心呢。”太宰治在桌边坐下,拿起一片吐司。
五条悟在他对面坐下,长腿在桌下显得有些局促。他瞥了一眼简单的早餐,没说话,只是拿起牛奶杯喝了一口。
泉镜花将一罐果酱推到桌子中央。
太宰治略带遗憾道:“可惜没有蟹肉罐头,用它来拌吐司就完美了。”
五条悟皱眉:“果酱也是有存在的意义的,你改一下习惯会死啊?”
太宰治动作微顿,然后露出笑容:“我有时也会用洗洁精的嘛。”他将话题引向了惯常的自杀玩笑,再次避开了更深入的交流。
五条悟在心中叹气——看,又是这样,用表演筑起高墙,将真正的想法牢牢封锁。
这个认知,让牛奶尝起来都没滋没味的。
他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被刻意保持距离的感觉,比面对一个直白的敌人,更令人不耐。
中岛敦看着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眨了眨眼,有些无措。
“吃完就走吧,东京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五条悟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张扬,却少了几分真实感。
太宰治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跟着起身:“是呢,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打扰大家。”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厨房,中间隔着屏障。
中岛敦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小声对镜花说:“总觉得……今天五条先生和太宰先生之间,好像有点怪怪的?”
镜花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侦探社时,江户川乱步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哟,两位大人物,这就打算走了?”
“啊,乱步先生。”太宰治微笑着打招呼。
乱步叼着根棒棒糖,手里转着魔方,摆出邀请姿态:“我刚泡了新茶,要不再坐一会儿?”
五条悟本想说不必,太宰治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对乱步说道:“好啊,有劳。”
一触即分,只为示意,却让五条悟脸上,笼罩了整个早晨的阴霾终于消散,阳光开始普照:“那我要加双倍糖。”
“哈哈,没问题。”乱步眼睛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X光似的,然后笑着说道,“本来昨天就想和两位朋友好好聊一聊呢,但太多意外,找不到合适时机,还好今天恰巧遇到了。”
太宰治道:“乱步先生的恰巧,一定有逻辑的加成吧?”
“这个,看破不说破嘛。”乱步带着他们穿过侦探社。
三人刚转过拐角,就撞见国木田独步正蹲在档案柜前整理文件。
他听见动静抬头,目光在五条悟身上停留了一瞬,突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五条先生,麻烦你走路时,别晃得像只开屏的孔雀——另外会客室的地毯是新换的,别给踩出脚印。还有,你们两人走那么近干嘛?”
五条悟脚步顿住,眼睛里浮起促狭笑容:“哎呀呀,国木田君这是吃醋了?嫉妒我和太宰形影不离?”
国木田手指攥紧文件边角,有点想直接朝他劈头盖脸扔过去:“谁吃醋了!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总惹麻烦!你们两个在一起,只会把侦探社闹得鸡飞狗跳!一个不珍惜生命,一个胡搞瞎搞,还整天把对方往危险里拉……”
他越说越气,最后压低声音骂了句:“六眼笨蛋,迟早要闯大祸!”
太宰治在旁,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故意撞了撞五条悟的胳膊:“听见没?国木田君可是为你操碎了心。”
五条悟冲国木田挥挥手:“知道啦知道啦……要是踩坏地毯了,我赔你十块新的!”
国木田瞪了他一眼,又低头整理文件,嘴里嘟囔着:“谁要你赔……”
乱步小声吐槽:“国木田君今天火气真大,不过你们昨天是真把他气到了。”
太宰治望着国木田的背影笑:“不过……”他侧头看向五条悟,“有人替我们操心,倒也不算太糟。”
五条悟道:“国木田,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啊,不过有他在……确实挺热闹。”
楼道尽头的会客室门虚掩着,飘出煎茶的香气。乱步推开门,阳光斜斜照进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乱步给他们倒上茶,该进入正题了。
太宰治挑眉道:“名侦探有何指教?”
乱步微笑:“指教谈不上,只是有些发现,觉得应该告诉你们。”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从最近的种种迹象来看——温泉旅馆的怪异,富士急的狙击,还有你们身上这个越来越活跃的链接……背后那双眼睛,似乎对你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五条悟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要么,你们周围有内鬼;要么,那个叫葛叶的势力,已经用某种我们尚未察觉的方式,渗透到了你们身边,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乱步先生是发现了什么具体线索吗?”
乱步想了想说:“线索很多,但都很模糊。不过我可以简单给你们举几个例子:狙击手总能精确出现;葛叶能恰到好处地投放饵料,比如温泉旅馆的饮料,比如引导你们去游乐园的匿名信息;他甚至好像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松懈,什么时候会警惕。”
他看向五条悟道:“你的六眼能看穿咒力,但能看穿人心吗?能分辨出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是否带着某种监视咒符,或者仅仅是……被更高明的手段影响了潜意识,在无意中,成为了信息的传递者?将预制好的信息,传给了你。”
他又看向太宰治道:“你的头脑能算计人心,但能确保每一个看似偶然的相遇,不是被精心安排好的剧本?每一次看似无关的对话,不是人家写好的台词?”
乱步拿起桌上那份关于子弹成分的分析报告,晃了晃:“你之前发我的这份东西,能证明子弹是葛叶实验室的产物,但证明不了信息是如何泄露的。敌人像影子,看得见轮廓,抓不住实体。”
他最后总结道,声音低沉:“你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单纯的战斗狂或者诅咒师。他是一个精于算计、布局深远的疯子科学家。他把整个城市,甚至你们身边的人际网络,都可能当成了他的实验场。而你们,是他一直以来的观测样本。”
五条悟和太宰治同时沉默,空气中的压力陡然增加。
内鬼,渗透……
这两个词如沉重铅块,压在心头。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身边的人——高专的同伴,侦探社的同事,那些看似寻常的偶遇,那些无意间的对话……
你以为自己在走棋,其实每一步,都在他的显微镜下。你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到头来,不过是棋盘上的玻璃珠,滚到哪儿,全看他如何拨弄。
信任,在此刻变得更加脆弱。
五条悟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打破了凝重的气氛:“管他内鬼外鬼,只要敢冒头,老子就把他揪出来轰成渣。”
他声音硬邦邦的,像在说服自己:“只要力量够强,阴谋诡计都是笑话。”可眼底的冷意,却比平时更重。
太宰治则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看来游戏升级了……躲在暗处的老鼠,比明面上的狼难缠多了。”
乱步看着他们,重新叼起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总之,提醒你们一下。接下来的路,可要睁大眼睛走了。说不定,连脚下的影子,都可能是敌人伪装的。”
离开武装侦探社,坐回车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
在经过一段滨海路段时,五条悟目视前方,忽然唤了一声:“喂,太宰。”没叫他外号,且是难得的正经语气。
太宰治偏头看他。
五条悟郑重道:“不管那个葛叶,跟你到底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你现在是老子的搭档。在解开这破链接,或者轰飞那个混蛋之前,别擅自死掉,擅自行动,或者……跑到老子够不着的地方去。”
别死,别跑,别让我……保护不了你。
这并非温柔承诺,而是蛮横宣告。带着他一贯的嚣张,砸得生硬,像块石头,却又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
太宰治微微一怔,砖头望向窗外,看着飞速后退的海面。他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这话,原样奉还给你,五条先生。我可不想体验‘最强’死掉时,链接反馈过来的痛苦呢。”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引擎声淹没。
后半句没有说——因为那样痛苦,大概会达到最高级别的程度吧,不止身体,还有心理。
五条悟没接话,他盯着前方交织的车流,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把车速稳稳提了上去。
车辆汇入车流,继续朝着东京的方向驶去。两人身上,光影明暗交错。
前方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内鬼的阴影与葛叶的阴谋如影随形。但至少,他们依旧是彼此能够并肩而行的同类,哪怕互相提防,各怀心思。
以及,保留了许多未曾说出口的真实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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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