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白而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晴日里颜色鲜明的红墙碧瓦被皴擦得黯淡无光。
几个宫人带着韩景妍在宫道上走着,脚步声都仿佛被厚重的空气吸附了大半,听来闷闷的。
“我们是去哪里啊?”韩景妍问。
周围几人微微侧目,显然是惊讶于她有心情问这些。
知道前路的目的地能减轻人对未知的恐惧感,而要受审的人,又常反过来,没有胆子问这个。
“司礼监值房。”最后还是尚允诚答道。
“那是是什么地方?”
尚允诚再次被噎住。
她一个太医,在宫里这么久不知道司礼监值房是什么地方?
这座皇城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值房”,是外臣、内宦值班待召之所,譬如午门下的两处锦衣卫值房,其东西两厢及禁门处站满了禁军校尉;又如九卿值房,那里是六部尚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等上官显宦待召之所。
她就算上没给达官显贵们看过病,总该给宫女太监看过吧,怎么会不知道司礼监值房?
听完尚允诚简洁而略带挖苦的介绍后,韩景妍恍然大悟:
“原来是值班室啊,听起来好命苦。”
尚允诚:……
韩景妍还真不知道。
她外派到京城其他地方的时候多一些。
“我是主攻金疮外科的医生诶,不是治骨折就是治疮肿,你们没见过我才该高兴吧?”
尚允诚幽幽道:“所以杀人一击毙命这种事比其他医生更专业些?”
韩景妍没话讲。
好想打他。
司礼监值房里坐着的,不是这座禁宫里最显赫的贵珰,便是今日特许入宫的大理寺上官,但整个房间看着不大,甚至有些局促。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太监笑眯眯的,询问核对起她的姓名、生辰、籍贯、履历。
韩景妍心头一紧,面上却愈发平静。她想,审讯大概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这不是公堂,却比公堂更凶险。
她昨夜已好好复盘过一遍,这具身体原主的情况也是之前怕其他人看出来,特意背过,此刻派上用场。
她一改往日散漫模样,一一对答。
又问过韩景妍那几日的行程后,便是案情细节的一些讯问了。
老太监显然是审理的老人,声音不高,却带着针尖般的穿透力。
“韩御医,”他开口,竟带着几分闲聊的意味,“说说你那把刀吧。”
“韩御医的刀,似乎与其他太医的迥然不同、也与民间医生所用别是一格呢。”
韩景妍认真道:“我的刀形制特殊,是为手术所用,为的是精准,而非夺命,刀刃薄,刺几次就可以卷刃,如何杀人?”
“哦?”老太监微微倾身,窗外黯淡的日光在他脸上投下灰蒙蒙的影,“可它偏偏就夺了命,还一夺就是两条。大理寺已伤口比对无误,铁证如山。”
“证据可以是旁人伪造的。”韩景妍迎上他的目光,“我那把旧刀在豫州就已损毁,回京后新打的这把,锋利无比,未曾见过血。”
大理寺的一个官员误以为她是攀诬大理寺伪造证物,语气里不自觉带着嘲讽:“每个凶手都说自己的刀是干净的。”
“那就请验刀!”韩景妍诚恳道,“请内府打制器械的老师傅,或有经验的仵作来验:一柄全新的、用于切割血肉甚至可能碰到骨头的薄刃,使用之后,刀刃绝无可能光洁如新,必有细微的磨损、卷刃,甚至可能残存污渍血迹,请诸位大人当庭查验证物,看看我那把刀,究竟有没有这些痕迹。”
刀痕如新,韩姑娘又为何不可打许多把一样的柳叶刀备用呢?
韩景妍知道机会已到:“既然可以打其他刀具,我若杀人,何必用自己标志性的刀?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我初返京城,与那两位内侍素无往来,动机何在?从我被指称的所在到案发地,路程不短,时间上我如何能精准完成刺杀并返回,而不被任何人看见?”
大理寺少卿盯着她,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你很会说道理。但人命关天,不讲道理,只讲人证物证与结果。”
“结果就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栽赃于我。”韩景妍知道时机到了,“而那个人,就是太医院医士,阎立!”
旁边的老太监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韩姑娘可想清楚了?攀诬同僚,罪加一等。”
“并非攀诬!”韩景妍道,“在豫州途中,我曾用旧刀刺死一名刺客,尸体遗落现场,无人处理。阎立当时也在队伍中,他完全有机会取得我那把旧刀的尺寸形制,加以仿造。在豫州时,我曾多次指导阎立等人解剖之术,他对我用刀的手法、力道极为熟悉,模仿伤口并非难事!”
她顿了顿,观察着司礼监与大理寺主官的反应。
继续道:“大人们若不信,可提审阎立与我对质,或详查他近日行踪,以及……他背后,究竟受何人指使!”
听见她提起豫州刺客案,在场几人面色俱是凝重,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毕竟太子等人甫一回宫,就迅速将此事上报朝廷,交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审理。
只是这样大的案子当然尚无结果。
“阎立我们会传唤的,但不是现在。那你又如何解释当时你入宫之时,你的时间空白呢?太医院诸人我们都有调查他们当日是否当值、是否可以入宫。两个宫人被害之时,他不在宫内。”大理寺适时抛出这个重磅炸弹。
韩景妍沉默了。
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不可能犯罪吗?她背后有些发冷。
“还请各位大人明察,我当日入宫当值之时,往来俱有宫人看见,他们可以为我作证。”
“不劳韩御医费心,我们都有一一看押审理。”
审案最忌讳串供,那些人证说了什么,自然不可能让韩景妍知道。
“那几日我当值结束,正要回家时,刚好见着阎立与其他医女、医士交接班,想来他的时间和我相差没有多少,斗胆问各位大人,如何就确信一定是我而不是他,有时间作案呢?”
“我们都叫资历深厚的仵作看过,必不会错。两具尸体发现时俱是身下刚刚出现紫色瘀斑,推算过来约三四个时辰。”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敢问各位大人,我虽不才,实在记不得多久会有尸斑,但如今是夏天,如何会这么久才出现呢?”
大理寺的人惯来会用各种诈供手段,心想韩景妍这鱼儿已然上钩,道:“可巧,这犯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前几日宫中冰窖查出失窃,两个受害的宫人又都是死在水边,发现时身上湿漉漉的。”
正常的夏天,尸斑确实会比冬天的出现快得多,但若是这犯人将冰库里偷来的冰堆叠在两个死者身上,待冰块融化,尸斑自然出现得慢上许多。
“可惜她这点自作聪明的伎俩早已被宫中仵作识破。”
韩景妍愕然。
她正发着呆,司礼监的一个太监忽然一拍镇纸,把她吓了一跳。
这是常见的手段,出其不意,以攻破犯人心理防线。
韩景妍的思路却并没有被这一下给打断,继续道:
“可是如果反过来,真正的犯人利用这种手法误导仵作们,在最后才把冰块儿放上去,使得仵作误以为他用了混淆时间的手法,实际上并不是一开始就把冰块儿放在犯人身上呢?”
在场的几个太监和大理寺官吏都神色凝重起来。
一旁的文书将韩景妍的这段描述记下。
但官家威仪不可挑战,大理寺少卿呵斥她一句“大胆”,她也只好不再说这个。
…………
司礼监与大理寺的人又问了些其他的事,因她未定罪,尚有官身,也因太子那边隐隐施加的压力,并没太过为难她。
夏天的雨来得全无征兆。
转眼间,浓云从皇城四角翻涌而来,沉沉地压住了飞翘的檐角,将整座宫苑罩在一片白茫茫里。
天际一道紫电撕开云幕,声如裂帛,大雨瓢泼,映得千殿万宇失颜色。
韩景妍和身边的看守走在宫道上,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她一怔,身上已被豆大的雨点打湿,水痕斑驳。
看守的尚允诚等人已拿出雨伞或斗笠蓑衣。
至于韩景妍,则递给她一把旧伞。
韩景妍打开伞,才知古人从荷叶得到灵感发明雨伞的传说不是虚言——
这把伞的布料已经腐坏,一打开,伞面很快就在暴雨下分崩离析,如同秋冬季节将枯的烂荷叶,只余韩景妍“留得残荷听雨声”。
喂,这真的是故意针对吧!
尚允诚也微微诧异。虽然因着韩景妍与太子的亲近,和自己师傅一个阵营的尚允诚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这还真不是他故意刁难。
胤朝皇宫的底层宫女太监,就是带伞,也往往是为伺候的主子带,他们只有斗笠蓑衣。
尚允诚也是在御马监有点头脸,才有自己的伞。
今天临时想起韩景妍这个嫌疑人没有伞,如果下雨淋生病死了麻烦,搞不好问责他,才找了把旧伞出来。
谁知布料不好又生虫,已经腐了。
两人看了看周围其他看守,俱是箬笠蓑衣。
总不好强抢别人的蓑衣吧。
像是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尚允诚靠得近了些,将伞微微向她倾斜,笼罩住两人。
这场面让韩景妍有些尴尬,又有一丝丝触动。
这种复杂的感触只持续了一秒:
尚允诚伞向她倾斜,伞面蓄积的雨水洒了她左肩一肩膀。
这货果然是故意的吧!
可恶,他最好祈祷她出去了后他别落在她手上!
回到那间偏僻的宫室,韩景妍迅速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淋成半只落汤鸡,除了落寞和难受,更多的是担心。
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淋雨后可能引发的大叶性肺炎真能要了她的命。
摇来看病的医女是王苓。
可替班的阎立等人不是也已锒铛入狱,就是在接受讯问,王苓再怕韩景妍也只有自己来。
王苓小心地避开和她的视线接触,公事公办地检查、开药,一句话不多说。
虽然理解她,但这种孤独感还是让韩景妍心里不自觉又蒙上一层郁悒的雾。
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复杂的思绪却变化万千。
明天会是怎样呢?
之后的审理,还会是这样“客气”吗?
[可怜]家人们放心,不会虐我们女宝的[撒花]不过后面那章可能会有一些男配角被虐身的情节,介意的姐妹可跳过[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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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没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