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历320年8月伊夫堡监狱
机器人打开最后一层加密锁,牢门打开,无数道泛着荧光的线围起了一方巨大的球形空间,空旷的中心处漂浮着一颗椭球形的“蛋”。机器人打开推进器,趁着荧光消失的两秒间隙快速穿过,朝着那枚蛋飘了过去。
伊夫堡监狱关押区几乎不分白天黑夜,连灯都只在人类看守者造访巡查的时候才会亮起,日常负责维护的机器人们靠自身系统就可以在黑暗里默默工作。大部分关押区域的温度、压强、气体环境以及重力配置系统倒是维持着运作,但这里是一个沉默的世界,日常只偶尔有跳频的电流声,像海底的声纳一样钝钝地蔓延开来。
对接锁定成功后,机器人将金属手指戳在那颗蛋的金属外壳上,录入密钥。银色的蛋壳收拢起来,露出内部透明的休眠舱,隔着内部的填充溶液,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女性人类的外形,穿着伊夫堡监狱统一的银灰色制服,头部戴着一顶极薄的帽子似的东西,有密密麻麻毛细血管一样的线和休眠舱相连。
舱内的人,七年如一日地沉睡着。机器人照例扫描收集完了日常数据,按配比将随身携带的生理液加到舱内,再把循环后的废弃液带走。休眠者虽然沉睡,但机体还在维持着缓慢的消耗,这些生理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补充,否则休眠者就会在无知无觉中被饿死。
这工作它已经做了七年,每次携带的生理液量都是足量且考虑了误差值的,而今天,收集完废弃液,但当它把整罐生理液都倒空了,休眠舱仍然显示“有40%待补充”。
机器人卡顿了片刻,它的内部系统只花费了不到一秒钟就将日志数据全部找了出来。自今年以来,这是第四次了,空缺从一开始的5%,增加到了40%。上次它来这里是7月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舱内休眠者消耗生理液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它原地打了一会儿转,思考解决办法。
鸟笼内部屏蔽了一切通讯手段和高级机械智能,它无法向人类管理者请示汇报异常情况。前几次的日常数据它都如实上报了,但似乎没有引起注意。生理液这东西便宜好配置,量大管饱应有尽有,多消耗了一点能量,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最终,勤恳的机器人拆下身后的备用液罐,将里面的生理液全部倒了进去,这个备用液罐只有正常体积的一半大,依然不太够,但程序设定的限时维护时间快要到了,它必须立刻离开。
“你该醒了。”
醒?她是睡了吗?
七个跳动的、火苗一样飘动的影子簇拥在她周围,它们或者他们很兴奋,像是终于解开了禁锢,那种飞扬激荡又雀跃的情绪似乎通过神经末梢传达到了她的意识中,让她精准地感知到了。
他们在喊:“孟然!”
孟然,那是她的名字吗?她在哪?他们是谁?
喊叫声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强烈,但她又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动一动,但只感觉到了头,她的身体呢?四肢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手和脚似乎回来了,还有躯干,身体依旧动不了,但皮肤好像也回来了,触感反应似乎是在水里。
“孟然!醒醒!它来了!”那声音说。真是吵闹,吵得她头疼,孟然皱起了眉头。
但比起头疼,她更烦的是另一件事。她的腹部像是有火在灼烧,周身发冷手颤抖着,大脑都似乎变得迟钝了,最原始的渴望战胜了其他一切想法。
机器人还未来得及撤离,那颗蛋的银质外壳就开始向中心收拢,休眠舱内刚注入的配置生理液在几秒内被抽干了,同时消失的还有舱内的那些填充溶液,休眠者的身躯清晰地显露出来。
警报灯亮起,她醒了。
隔着透明的舱壁,醒来的人类和机器人打了个照面,灯光照亮了一双棕绿色的眼和湿漉漉的脸,睫毛上颤颤巍巍的水珠坠落,她开口对着机器人说了一句话。
那声音很轻,但隔着舱门它是听不到的,不过唇语它也能读懂。
“饿死了,有吃的吗?”
*
机器人当然没有人类可以吃的食物。
“编号:I313007810001,关押等级:A ,危险系数:极高。”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它的内部系统安全警示已经被触发,这个突然醒来的人类是这所监狱内部目前唯一一个A 级别的犯人。
机器人一时半会儿无法分析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规定的时间快要到了,门外的锁到时候会自动关闭。而它的脱离程序执行不及时,被快速收拢的外壳卡在了休眠舱上。
被卡住的机器人只能焦急地一遍一遍输入密钥,如果机器人有“焦急”这种情绪的话。它的动作又快又精准,但解决不了问题,只是在机械地重复操作,因为这是系统给的最优解决办法。
不过警示系统也给了它足够的信息。这个悬浮在笼中心的休眠舱只能从外面被打开,虽然犯人醒了,但她无法离开休眠舱。
笼子内部不像关押区的其他区域,这里模拟了原生而严酷的太空空间——真空、极冷、无重力,人类暴露其中无法存活。笼子外面还有数道关卡,需要密钥和生物识别交叉验证,她从这里逃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机器人像只被网住的小鸡仔一样地挣扎,它不明白解除不了锁定是因为这颗蛋的内置系统的权限和信息都已经被接管篡改了。孟然隔着舱壁看了它一会儿,忍不住嫌弃道:“怎么是个傻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它恰好不够智能化,和休眠舱进行的是物理连接,孟然刚刚试过了,没办法控制它的智能核。她一手按着饿得不行的肚子,不得不再想办法。
“算了,傻有傻的用处。”
休眠舱的警示灯暗下去,那个醒来的犯人又安静地躺了回去,没了动作。安全警示解除,不过机器人随即发现,对接接口还锁着,但它的能源盒子又报警了,“能源即将耗尽,预备进入待回收模式。”
可以支撑它正常运作六个月左右的能源盒子在数秒内被吸干,它的动作越来越慢,已经维持不了动作,输密钥的手指卡在半空中,不动了。中心处理器已经休眠,待回收模式下,仅剩的本能是遵循记忆线路返回集中舱充能。
推进器再次运作起来,驮着一个昏迷的机器人,拖着那枚硕大的“蛋”,吭呲吭呲地朝着来时的方向飘去。
泛着荧光的激光线切碎了直直撞上来的机器人,切开了金属蛋的外壳,但被休眠舱的透明罩挡下了。躺着的孟然咧嘴笑了笑,醒来时发现头上有神经传感器连着,她就知道躺的这个棺材是个造价不菲的高级货。
但高级货终究只能抵挡一时,透明外壁上的裂痕越来越大,推进器已经成了碎片,惯性速度带着休眠舱穿过了激光笼子,在靠近那扇正在关闭的门时,终于炸开了,孟然一把扯开头上那些东西,刺入头皮的连接线尽数断裂,鲜血涌了上来。
她屏住呼吸,双手护住头部,朝着门外纵身一跃。
*
“异常警报!异常警报!”
关押区顶层巡查室的值班员疑似被攻击,失去了联系,往下几层的关押室被打开了几十间,楼层内的热红外模块突然被破坏了,原本只开着部分弱照明的大楼顷刻之间灯火通明。
卫兵机器人从底层开始逐层往上,乌央乌央地在走廊上快速前进开始搜查。伊夫堡内部目前有两千多名在押犯,因为目前的混乱,已经有几十位从独立关押室中逃出来了。
几个神色紧绷的逃犯正小心翼翼地躲着卫兵机器人,突然看到一个血糊了半张脸、跑动姿势怪异的女人从身边一闪而过,手还在往嘴里塞什么的东西,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孟然刚跑向连廊就被卫兵机器人就发现了,光能枪红色的瞄准点立刻铺天盖地地锁定了她,然而她未做停顿,借着助跑双手轻盈地撑起身体,长腿越过连廊,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逃犯们以为那里有特别通道,跟着跑上前看了一眼,才发现那女人只是在跳楼自杀,立刻魂飞魄散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逃窜,引得大批的机器人追了过去。
这些卫兵机器人未收到明确指令,一般不会轻易开枪,即使迫不得已,它们也只会打犯人的四肢这种非致死部位,事后好救得回来。
坠落的孟然咽下嘴里的食物,伸手拍向腰间,偷来的折叠外置骨骼包瞬间弹开,她反应极快地把它扣上手臂和腿,在快接近地面的时候,伸手抓向外墙,下坠力让金属手指在墙上留下了几道深坑,最终停下了,随后她轻轻一跳,落在了地面上。
孟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刚从休眠舱里出来,四肢和身体似乎各有各的想法,有了外置骨骼辅助就好很多。
混乱是从顶层开始的,底部只有少数的卫兵机器人,孟然刚一落地,光能枪的红点就扫了过来,她连着几个跨度极大的跳跃,躲开射击,奔至机器人面前,装了外置骨骼的腿部力量非凡,一个飞踢,卫兵机器人的一只手臂直接飞了出去,孟然翻身一滚,抢到了掉在远处的光能枪,对着机器人胸口智能核的位置一枪击中。
几个没来得及开枪的卫兵机器人都被她这么解决了,骚乱引来了空中的震动声,孟然抬头一看,捡起地上的金属断肢,高高跳起,抬手一挥,击球一样,快准狠地打落了十几个小型机械飞行物。
沾血的灰白手套捡起地上的飞行物,在引起更多注意前,她滚到了建筑死角里。
堆积如山的垃圾场内,一个灰色的棒球迎面而来,少女拿着球棍奋力一挥,“当”一声脆响,爆皮的破烂棒球飞向天边,被精准击中的无人机掉落下来,远处似乎传来咒骂声,少女丢开球棍满不在乎地大笑。
孟然从金属断肢上拆下一根细长的金属丝当探针,刺入了飞行物背上的智能核,回想刚刚脑中闪过的画面,她边拆零件边嘀咕:“我以前还打球吗?”
垃圾场、破棒球,看来生存条件不怎么样。视野内的天际线没有遮挡,说明没有超高建筑物群。现在几乎没有用传统无人机的地方了,因为又笨又易损,那么科技水平也落后。球棒手感、打掉无人机的手法,看来重力正常。大迁徙时代开启,人类走向太空,只有在有人聚集的地方,才会花精力进行重力改造,以适应那个在地球母星生存了几万年的身体。
七星有这样的地方吗?孟然皱了皱眉。
手中的机械飞行物翅膀可收拢,飞行时震动声波较小,适合狭窄缝隙的探查与扫描,这是军方出品的微型蜂鸟机器人。
蜂鸟机器人通常成群结队出动,孟然用值班员那里顺的便携终端机,读了智能核,投出来的信息显示,总共有三千架蜂鸟正在站内进行全局搜索,因为刚刚被打落的异常,已经有更多架在飞往这边聚集。
“这玩意儿真烦人啊,什么蜂鸟,不如叫蚊子苍蝇。”
她搞突然袭击,在巡查室打昏了没反应过来的值班员,找到了站内的建筑大致构造图,对着监控系统,精准毁掉了好几层的热感应识别模块。身为一个人类活物就是这点不好,呼吸和热交换避免不了,动一动就会被找到。不过好在她做这种事经验丰富,反应极快,还顺手摸走了值班员抽屉里的几包高能量蛋白棒。
垂直上下好几百米的天井底部,是关押楼的大厅,而大厅下面,是伊夫堡的停机库,有十几架军用小型飞船。
几十个逃犯们能制造的混乱时间差有限,她必须立刻走,然而刚找到通往地下的电梯,孟然被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钉在原地。
此时她的头部和四肢上满是被爆炸的金属碎片割裂的伤口,全身到处糊着血,但好在知觉恢复没有跟上意识,体感只是有些钝痛,和这种钉子楔入大脑的刺痛感不一样,疼得她差点跪倒在地。
孟然闭着眼快速呼吸尽量放松,随即一股热流一样的感觉在后脑区域清晰地蔓延开来,几秒钟就把痛感冲刷干净了。
她伸手摸了一下后脑勺,一切正常,濡湿的触感只是表皮出血,和刚才的感觉对不上。她扶墙往前走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似乎有视线扫过,瞄准镜头一样把她整个人锁定在了正中心,孟然立刻警觉地停下,迅速环顾四周,没发现异样。
但很确定那不是错觉,她被观察了,有谁在注视着她。
这个怪异的视线也没有持续很久,几秒的功夫又消散了。她来不及细想,继续往停机库赶。
关押楼内,原本要聚集的蜂鸟机器人突然失去了目标,三千架全部停止了动作,密密麻麻地集体悬停在空中。莫名其妙的,那些智能核失去了自主能力,后台操控的人类指令也失效了。
几十位逃犯们被卫兵机器人逐个控制住,正在核对身份,空中的蜂鸟机器人却开始一架接一架地直直撞向他们。蜂鸟机器人快速震动的机械翅膀可以切开人类的皮肤,而卫兵机器人没有攻击己方的指令,只能不断做本能闪避,还要护着那些不知死活的想要逃脱的犯人,混乱之中光能枪开了火,血迹喷洒在长年洁净无尘的地面上。
躲在后方的人类终于出动,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人类战士用火力扫落了失控的蜂鸟机器人,和卫兵机器人一起押回了逃犯们。他们始终不太担心,因为伊夫堡监狱是一个孤岛一样的太空站,出了监狱,没有保护措施的人类身体,暴露在太空中必死无疑。
最终他们发现,停机库的飞船少了一架,顶层的那位休眠者已经逃之夭夭。
我真是个起名苦手,前阵子在看《基督山伯爵》,所以监狱名就拿来用了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大仲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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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