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豆大的雨点砸在茂密的榕树叶上,噼啪作响,旋即汇成水线,顺着层叠的墨绿倾泻而下,将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一支骡马队伍,正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山道上。队伍中间,是几十筐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粗盐,这是岑氏部落用药草和兽皮从海边换来的命脉。
岑英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赤足套着防滑的藤鞋,靛蓝色的短褂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而充满力量的线条。
雨水顺着她乌黑发辫往下淌,滑过蜜色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线。她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更是如同在雨幕中搜寻猎物的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密林。
“首领,这雨太大了,路太难走,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护卫头领阿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
岑英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强烈。这次换盐归来,太过顺利,反而让她觉得反常。老峒主病重卧床已有半月,部落里人心浮动,对头赵氏部落最近又小动作不断……
“不能停!”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尽快赶回寨子,我担心……”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左侧密林中射出,精准地钉在了队伍最前方那头驮盐骡子的脖颈上!
骡子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
“敌袭!保护盐货!”阿力怒吼着拔出腰间的弯刀。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十道黑影从两侧山林中扑出!他们身着杂色的短衣,脸上涂抹着淤泥,手中兵器却寒光闪闪,训练有素,二话不说,直奔骡背上的盐筐而来!
“杀!”岑英反手摘下背负的长弓,弓弦震动间,一支羽箭已离弦而出,将一名即将砍断盐筐绳索的黑衣人射穿肩膀!
战斗瞬间爆发。
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山道上肆意横流。岑英的人悍勇,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数占优,配合默契,目的明确——抢劫盐货!
岑英弃弓用刀,一柄弯刀在她手中舞得如同匹练,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风声,必有一名黑衣人溅血倒下。她的武勇暂时稳住了阵脚,但敌人实在太多,护卫们接连倒下,盐筐已被抢去好几筐。
“首领!他们不是普通山匪!”阿力背靠着岑英,气喘吁吁地吼道,他的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像是……像是经年的老兵!”
岑英心头一沉。是赵魁?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还是……
混战中,一名黑衣人似乎是小头目,窥见一个间隙,手中淬了毒的短矛直刺岑英后心!
“小心!”阿力猛地将岑英推开,自己却用胸膛迎上了那根毒矛。
“阿力!”岑英回头,恰好看到阿力口中喷出黑血,缓缓倒下的一幕。他死死抓住那根短矛,眼睛瞪得滚圆,用尽最后力气嘶吼:“有……内……”
话未说完,已然气绝。
内鬼?!
“撤!放弃盐货!所有人,随我突围!”岑英当机立断,声音因愤怒和悲痛而微微颤抖。她知道,再纠缠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带着剩余不足十人的护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冲入茫茫雨林之中。身后,是黑衣人并未全力追赶的呼哨声,以及被劫掠一空的盐队。
当岑英带着一身狼狈回到寨子时,等待她的,是另一个噩耗。
老峒主,她的叔父,部落的定海神针,已是弥留之际。
昏暗的吊脚楼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死亡的气息。几位长老围在竹榻前,面色凝重。老峒主形容枯槁,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阿英……回……回来了……”老峒主听到脚步声,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岑英一身血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忧虑。
“叔父!”岑英扑到榻前,握住老人干枯的手,声音哽咽,“盐……盐被劫了,阿力他们……”
“听……听我说……”老峒主用力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气息微弱却急切,“有人……不想让我们活……内……不止一个……眼睛……擦亮眼睛……”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
“光有勇武……不够……要有鹰的眼……狐狸的智……去……去找……破局……之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最终,脑袋一歪,手臂无力地垂下。
“叔父!”
“峒主!”
悲呼声在竹楼内响起。
岑英跪在榻前,紧紧握着那只已然冰冷的手。盐队被劫,心腹战死,叔父临终遗言指向内奸,而寨子外……
她抬眼,透过竹楼的缝隙,看到郡丞王琨的代表,正带着一队官差,耀武扬威地宣读着封井的公文,限令三日内缴清巨额“罚金”,否则便要抓岩叔顶罪。
内有隐患,外有强敌……
她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哭泣的长老和族人,走到窗边。雨不知何时停了,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凄艳。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天地。
一道矫健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寨子里的明岗暗哨,甚至巧妙地绕开了几个她怀疑可能有问题的巡逻点,直扑高凉郡城而去。
郡守府书房。
冯珩并未安寝,而是坐在案前,就着一盏孤灯,翻阅着厚厚的卷宗。他穿着常服,更显得身形清瘦,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清澈而专注。
案上,除了公文,还摊着一幅简陋的高凉郡地图,上面用朱笔圈画了几个点,正是近期几起“匪患”和“冲突”的发生地,隐隐指向赵氏部落的势力范围,以及……郡丞王琨某些手下异常的活动轨迹。
“公子,夜深了,该歇息了。”老仆冯安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低声道。
冯珩揉了揉眉心,叹道:“安叔,你看这高凉,像一盘死棋。王琨与赵魁勾结,把持地方,上下其手,更可恨者,他们似乎有意激化汉俚矛盾,其心叵测。”他指着地图,“若再不破局,一旦民变,烽烟四起,你我葬身于此是小,这满城百姓,无数俚人,皆要陷入水火。”
“可是公子,我们势单力薄……”
“所以,需要一股活水。”冯珩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岑氏部落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声响。
冯珩眼神微凝,对冯安使了个眼色。冯安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警戒。
冯珩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轻盈落地。
来人抬起头,摘下湿漉漉的兜帽,露出一张英气逼人、却写满疲惫与决绝的脸,正是岑英。
“冯太守。”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
冯珩看着她一身未干的血污和泥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岑首领?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岑英没有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染着点点暗红血迹的竹筒,放在冯珩的书案上。
“这是今日劫杀我盐队之人身上搜到的。”岑英盯着冯珩的眼睛,“里面是半张军械交易的单据,虽然抹去了名号,但上面的暗记,太守大人应该认得。”
冯珩拿起竹筒,倒出里面的残破纸片,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是微微一缩。那是官造弩箭的配备记录,虽经涂改,但格式和印记,确系郡兵所有无疑!王琨的手,竟然已经伸得这么长,敢用郡兵装备冒充匪徒?
“我的护卫头领临死前说,有内鬼。”岑英继续道,声音冰冷,“我叔父临终遗言,也说部落内部,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她上前一步,逼近冯珩,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雨水和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冯太守,我知道你初来乍到,被王琨架空,政令不出府门。而现在,有人不仅要断我族生路,似乎也想把这高凉郡的水搅浑,好浑水摸鱼。”
“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我们现在,算不算是坐在同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冯珩缓缓开口:“岑首领,果然名不虚传。”他放下那张作为证据的纸片,“那么,依你之见,这条破船,该如何修补?”
“造船不如借船,修船不如换船。”岑英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念头,“联姻。”
冯珩执壶倒水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抬眸,看向她。
岑英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丝毫属于女子的羞涩,只有属于部落首领的孤注一掷:“你与我,俚人最大部落的首领,与朝廷钦定的太守联姻。这会打破王琨和赵魁的联盟,会让我们名正言顺地站在一起,也会逼得所有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不得不提前跳到明处!”
冯珩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提议,大胆,疯狂,却是目前破局最快、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法。
“首领可知,”他微微倾身,距离拉近,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未干的雨珠,“这场婚姻,于你我,可能并非坦途,而是另一座险象环生的牢笼?一旦踏上,再无退路。”
“我族已至绝境,何来坦途?”岑英不屑一笑,“至于牢笼……再坏的牢笼,也比任人宰割的屠场要好。至少,在这牢笼里,我手里还能握着刀。”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好。”终于,冯珩吐出一个字。
他盯着岑英:“这场交易,本官应下了。不过,细节还需斟酌。联姻之事,需做得风光,也要做得‘恰到好处’。我们要给敌人看我们想让他们看的,也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岑首领,请回吧。明日,我会派人正式上门提亲。至于内鬼和盐货之事……”他顿了顿,“我会着手调查。这场风暴,就从我们的‘喜讯’开始吧。”
岑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重新戴上兜帽,又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书房内,烛火摇曳。
冯珩独自立于窗前,许久未动。
“岑英……”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