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过后,阴雨又缠绵个不停。夏至一过,天气陡然闷热了起来。乌云一团一团堆积在天边,黑压压的,将人困在闷热潮湿又密不透风的蒸笼内,压得人喘不上气。
孙迁的尸首便在蒸笼内在廷尉狱停了近半个月,虽然停在了后院里,并没登堂入室,但散发的气味却如鬼魅一般浸染了院内每一处。
顾司徒迟迟不允下葬,廷尉狱的文书每日上值路过,避无可避,只好以袖掩鼻,快步疾走,苦不堪言。
终于有一日,当司徒再次造访时,看着孙迁那张了无生气、绝无可能死而复活的脸,点了头。
冯益不忍看,忙命人拉走安葬,随后奉上了自己这几日查出的成果。
孙迁骤然离世,他的妻儿悲痛欲绝,轻而易举便将孙迁在京郊几个农庄的情况和盘托出。
顾修昀接过冯益呈上的案卷,却未展开。
翌日,这份案卷便出现在了太极殿内予瑢的案头。
朝会结束后,顾修昀被予瑢留了下来。
“孙迁一案,交由司徒,朕很放心。”朝臣鱼贯而出,予瑢捏着张折子,面有愁容,他现在更担心另一事。
“今晨收到兖州急报,北地连日暴雨,致黄河决堤,沿岸的嘉陵县受灾严重,灾民蜂拥至荥阳郡,郡守乔连淮上疏请求朝廷拨款。”
他又从堆满奏章的桌案上翻出两张折子,“并州和青州同样内涝严重,这是请求拨款赈灾的折子。”
急报直达御前,无需经由尚书台,因而顾修昀并未见过兖州的上疏。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
并州、兖州、青州,黄河自这三州境内流过,早先连日暴雨时,顾修昀就有所察觉,今年黄河恐有决堤的风险,也提早进行了预案部署。
只是,这其中却似乎有些蹊跷。
“并州和青州灾情尚且可控,只上疏请款,其余并未提及。只是兖州——”顾修昀皱眉,总结了一下奏章上的内容,“荥阳郡守开仓放粮,又担心等不及朝廷拨款,便拿出自己半数家财垫付救济灾民,此番上疏是请求将这部分的花销补给他?”
予瑢点了点头,“没想到兖州的灾情竟严重至此。”
顾修昀沉默,予瑢又道:“上个月十三州牧旬议时,就曾提到今年黄河沿岸恐不安定,当时便给这三州中黄河流经的郡县拨了专款加固堤坝,即便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至少也能加固外围,当不至于连朝廷的拨款都等不及,却要动用郡守的家财。”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顾修昀安静听着。
“荥阳郡在兖州是除治所陈留郡外人口最多的郡望,荥阳受灾,州牧府不会坐视不理,乔连淮为何不向兖州牧求助,而是先挪用家财,再越级上报,连尚书台都未曾知会?”
照理说,嘉陵县在荥阳郡治下,嘉陵县令向荥阳郡守求助无可厚非。但此事应由荥阳郡守逐级上报给兖州牧,再由兖州牧报给尚书台中度支部,若是度支部无法决策,应再报给杜司空,断没有放着州牧府、尚书台和司空三重上司不管,直接一封折子递到太极殿的道理。
而顾修昀只说了一句,“嘉陵县遇灾时来不及上奏,奏请拨款却用了急报?”
予瑢被一语点醒,“司徒的意思是,乔连淮有问题?”他抓过乔连淮的折子又看了一遍,“可是据他所言,荥阳之困已解,又派了人到嘉陵县救援,不出一个月便解决,也可算得上是行动迅敏。选在此时上奏,或许只是借机向朝廷表忠心?”
天子心善并非坏事,顾修昀颔首,“此时尚不能下定论,且再等等看,是否有其他异常。”
予瑢不无赞同地点头。
正这时,空旷的殿内响起清晰地一声“咕噜”。
予瑢轻咳,“时辰不早,司徒不妨留下与朕一同用朝食吧。”
宫婢奉上御膳,又鱼贯而出。
予瑢坐在顾修昀对面,既谈完了公事,便闲话起家常。
“听说近日宁安常邀司徒到东山别业宴饮,司徒却未曾赴约?”
顾修昀似没听出他话中意,轻描淡写道:“台省事务繁忙,未得空闲。”
予瑢“哦”了一声,没再说其他。
两人默默用膳,过了一会儿,他抬眼打量顾修昀,斟酌道:“东山风景秀丽,司徒若是得闲,也不妨出城走走。”
顾修昀入京以来,生活格外单调,平日里极少出门应酬,有时连朝中同僚设宴相邀都婉言拒绝,更别提是宁安郡主。
顾修昀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郡主热衷清谈,爱好风雅,下官一介武夫,恐令郡主不喜。”
他在予瑢面前说话没什么忌讳,但这话旁人听了也许会信,予瑢却知他只是在寻托辞。
当年还在凉州时,有次予瑢随先帝同去兴庆府视察驻军,顾行之和顾修昀一路随行。彼时正逢七月半盂兰盆盛会,晚间焚香敬神后,顾修昀偷偷带着他溜去了兴庆府著名的怀远夜市,在一间玉器铺子里,予瑢看上了一枚葫芦形的小玉坠,可店家却说这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学子典卖的,若想买走,需得对出学子留下的对子才行。
予瑢当时年岁尚小,自知学艺不精,便想知难而退。顾修昀却不肯,让店家找几个读书人作证,偏要将那对子对出来。
店家也是个好热闹的,当即便敲锣打鼓地引人来与顾修昀比试。周遭渐渐有人前来围观,其中不乏苦读数年的读书人,和顾修昀你来我往无数回合,竟无人能胜过他。不出半个时辰,那枚小玉坠便如愿以偿地落到了予瑢手中,直将予瑢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拢嘴。
予瑢只见过顾修昀整日在马场驰骋,从未见过他伏案苦读,全然没想到他竟能以一当十,舌战群儒,简直是深藏不露。
故而顾修昀说他是“一介武夫”,予瑢说什么也不相信。
予瑢摇了摇头,老神在在地轻叹了口气。
也罢,虽他有意让顾修昀成为宁安的郡马、自己的妹夫,但似乎确实有些不切实际,不提也罢。
*
颜箫坐在窗前,惆怅地看着水滴自廊檐瓦当下串连成线。
今年不知为何,还未入夏,却连日下雨。春日本该是经常举办宴会的时节,今春除了春狩,她竟一场宴饮都没参加,拘在屋里实在闷得慌。
说来奇怪,春狩那日归来后,她十日里有八日都梦到了同样的场景:高头骏马、红缨枪、目带怜悯的少年郎。她在梦中并不感到害怕,可一连几日皆如此,也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
莫非是因她今岁佛诞日祝圣时走了会儿神,怠慢了佛祖,所以撞了什么邪?
颜箫疑神疑鬼地出门去了东院。
才出院门,远远便见前面一人撑着伞,已至东院门口。
“阿兄!”
颜笙站在垂花门下回头,瞧见她,停下脚步,含笑望着颜箫提着裙摆一蹦三跳地跑至近前,将手中油纸伞倾了过去,“慢点跑,当心路滑。”
颜箫自染春伞下钻进颜笙的伞下,方见他手中提着一个檀木盒,“这是什么?”
“方才在街上看到几样精巧玩物,便给阿筝挑了些。”
颜箫打开盒盖瞧,颜笙看着她的发顶在眼前晃来晃去,示意润秋接过他手中竹伞,将一个小油纸包递到她眼前,“阿箫也有份。”
油纸包散发着微微甜香,一下子吸引了颜箫的目光。
颜笙笑道:“回来时路过斜桥街,在馥香铺买的青梅饧。对阿筝来说是有些过甜了,但对阿箫却刚好。”
“阿兄最好了!”颜箫欢欢喜喜地接了过去,一双杏眸弯成月牙。
东院内,听见声响的刘娘子打起帘子出来,“是六郎和十一娘来了?快进屋来,可巧,二十四娘也在呢。”
屋内颜炳和檀氏正叙话,檀氏手边一沓书信,正一封一封拆了看,颜炳则在一旁逗弄阿筝。
颜箫和颜笙跽坐在下首。
檀氏从书信中抽空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瞧见两人被雨打湿的衣摆,微微叹口气,语带抱怨,“今年雨水也太多了些,误了花期。为着此事,梁夫人还来了信,说是今年的赏春宴恐办不成了。”
梁氏在城北有处颇大的园子,称为梁园。梁园东倚钟山,北临乐游苑,风景秀丽,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梁家好客,又擅侍弄花草,每年春夏之际,梁氏都会在园中设宴赏花,邀京中各路文人士族前来宴饮。
檀氏倒不是为着无法赏花而遗憾,谁人不知,士族举办游宴,不过是为相看各家子女寻个由头。今春颜箫和颜笙正当年,更是颜箫去岁八月及笄后头一个春日,错过今次,好儿郎只会越来越少。
颜箫却一点不知她在愁什么,正在眉飞色舞地畅想着,“想来今岁冬日必定多雪,那便可以在庭中炙火吃暖锅了。”
“暖锅可是好东西,”檀氏也笑开,瞟了颜炳一眼,“偏生有人不懂它的妙处。”
颜炳笑着摇了摇头,“我恐是有陶先生说的那畏血之症,见不得桌上有生炙。”他说着还举起阿筝的小手摇了摇,“是不是,阿筝。”
“才不是呢,”颜箫一撇嘴,“阿父是怕我们重归‘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吧!”
颜笙莞尔。
阿筝捏着颜炳的胡须,咿咿呀呀的,似乎也想说什么。
颜箫招手,让乳母将阿筝抱过来。
才刚几个月大的阿筝像个软乎乎的奶团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
颜箫从颜笙带来的檀木盒中拿出一个竹篾编就的小鸟笼,阿筝看了一眼,小手一推,似乎不大喜欢。她又拿出一个憨态可掬的青白瓷狗,阿筝好奇地摸摸,张嘴似乎要发出声音,却吐出一个小小的奶泡。
什么玩物都没有阿筝可爱,颜箫笑眯眯伸手,戳破了那个小奶泡。
阿筝好似是懵了一下,旋即伸出一只藕节似的小胖胳膊,在空中乱挥,似乎也想要戳一戳颜箫。颜箫往后一躲,阿筝就向前够,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这锲而不舍地模样直将颜箫逗得咯咯笑,便不再躲开,任由那软软的小胖手指戳在她脸上。
顺便趁着奶团子不注意,猝不及防地凑过去,“吧唧”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
奶团子被吓了一跳,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把嘴长得大大的,“哇”地一嗓子嚎了出来。
颜箫倏地缩回来,忙把奶团子交给乳母,无辜地看了眼檀氏。
檀氏面露无奈。
小小的人平日不是吃就是睡,醒着的时候也不常哭闹,看上去乖巧得很,但是一哭起来却难消停,不哭到精疲力尽不算完。
“和六郎小时候一模一样,瞧着不声不响的,实则倔得很!”颜炳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檀氏扭头瞪他一眼,“你不也一样?十足个倔老头!”
时年四十有三、正值壮年的倔“老头”颜炳闭上嘴不说话了,侧目瞄向颜笙。
无故被波及的颜笙只好帮忙哄人,“那盒子里可还有什么阿筝喜欢的?”
颜箫忙去檀木盒中翻找,还真让她翻出一个小拨浪鼓。小孩子都喜欢能发出声音的东西,拨浪鼓一摇一摇,逐渐将阿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渐渐地竟真不哭闹了,小手从罩衫中颤颤巍巍地伸出来,要自己捧着玩。
堂屋前后都开着窗,屋中却仍是闷热,阿筝穿了件素色锦袍,外罩鹅黄色素纱罩衫,檀氏瞧见,不免向乳母叮嘱几句。
“近来多雨,又快入夏,天气潮热得很,还是少给二十四娘穿件衣裳罢。”
檀氏这是前车之鉴,她自小长在陇西,西北军镇常年干燥少雨,她刚嫁到建邺时,每逢初春,手臂上便密密麻麻地起片红疹子,又疼又痒,好几年才适应。
“今年可请陶兄再配些药膏,也好备着等崔家来京时用。”
檀氏算了算日子,摇头道:“崔家郎君下月就出发南下,七娘有孕在身,不好叫她一起来的。”
颜箫在一旁玩拨浪鼓,耳朵却竖起来,“阿姐有孕了?”
檀氏今早收到了清河崔夫人来信,信中说前几日颜笳操持祭祖事宜时忽地晕厥了过去,请了府医来看,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颜笳的郎君崔澄是长房长子,此胎又是崔氏长孙,崔氏上下无不欢欣,立即修书送至建邺。
颜箫心中也为颜笳高兴。
清河崔氏之于北地,相当于琅琊颜氏之于江左。颜箫年幼时,崔氏长房崔钦这一脉亦在建邺任职,两家子侄自幼在一处玩耍,颜箫与崔家三娘崔沅最是要好,崔澄虽年纪比他们大些,但在颜箫的印象里,亦是个内敛温和的人。
去年颜笳出阁时,她很是难过了一阵,虽知她嫁了极好的人家,但这一路北上,往后不知还能否相见。
颜箫忽然惆怅起来。
不论是出自何等显赫的家族,女子的命运,都从来由不得自己。
檀氏道:“崔家大郎回京述职,顺道送五郎到竹山书院读书,三娘也要一起来。一大家子,倒也热闹。”
她又拆开一封书信,看到一半,“呀”了一声,“清如和柳氏定亲了,秋日里也要进京小住几天呢。”
颜箫睁大了双眼,“沈家表妹也定亲了?”
去年沈清如来建邺时,还悄悄和颜箫抱怨,说她还未及笄,她阿娘便带着她将吴兴城中大大小小的赏花宴全参加了个遍。
沈清如的阿娘便是颜箫的堂姑母颜灵,颜箫想起姑母拎着沈清如四处赴宴的场景,不禁好笑,当时还打趣沈清如是好事将近,没想到果真让她说准了。
她呆问,“是和柳家哪个定下的?”
檀氏道:“柳昭,就是柳家那对双生子中大些的那个,如今还在国子学读书,九月行冠礼,沈家受邀来京参加,顺便来核聘礼。哦对了,还有柳家文茵与梁小郎,前几日也过了聘,婚期定在初冬。看来今岁年下要热闹了。”
檀氏说罢,瞟她一眼,意有所指,“我改日也该去湛山寺拜一拜了。”
颜箫看眼对面的颜笙,想再次搬出他来为自己开脱。却见颜笙敛眉沉思,仿佛没在听的样子,不知在沉思什么。
她莫名有些心虚,悻悻然道:“清如若是嫁到京城来,那以后可就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