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执烛照归墟 第22章 旧梦

三人静静啜饮着温热的云渺茶，清冽的茶香在厅内氤氲。

一时只闻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

“啊！我的书稿！”

苏云岫猛地搁下茶杯，惊呼一声，作势就要起身冲向书房。

林欣眼疾手快，手腕一翻，一道微光闪过。

那本厚重的《阵法学基础》初稿已稳稳托在她掌心。

“师尊，别急，”她声音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书稿弟子已经替您收好了。”

“啊……吓死我了！”

苏云岫长舒一口气，接过书稿紧紧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神闪烁地看向林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你没看吧？”

她耳尖悄悄染上一抹薄红，泄露了主人的羞赧。

林欣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目光澄澈地迎向苏云岫：

“没经过师尊的允准，弟子怎敢擅自翻阅？”

“啊，是这样啊。那就好……”

苏云岫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明显松了口气。

“师尊。”

林欣却微微垂眸，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也低了几分，透出些许黯然。

“弟子以后也不得看么？师尊……不愿给弟子看？”

“不！不是这样的！”

苏云岫顿时慌了，连连摆手，急切地解释。

“只是……只是初稿仓促，尚未校对，错漏难免，怕……怕让你看了笑话……”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嗫嚅。

“那……你要看吗？现在看也可以！”

她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一把将怀里的书稿推了过去，动作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林欣伸手接过那承载着师尊心血的厚重书册。

她指尖拂过封面上遒劲的《阵法学基础》字样，随即抬起眼眸望向苏云岫。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珍重。

苏云岫被她看得脸上红霞更甚，却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我天工殿的传承……本就是要交给你的。”

“谢谢师尊。”

林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她不再多言，捧着书稿走到一旁坐下，翻开扉页，神情专注地沉浸其中。

苏云岫却有些坐立难安了。

她端起茶杯，又放下，眼神忍不住瞟向低头看书的林欣，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看穿心思后的微窘与悸动。

凌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端着茶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眼神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转。

林欣方才那番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分明是在不动声色地牵动着她师尊的心绪。

偏生姿态温顺，言语恭敬，叫人挑不出错处，反让苏云岫心甘情愿地将心血奉上。

这般……

将自家师尊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模样，让凌寒倏然想起了林烛。

只是，林烛的“挑逗”更为大胆炽热，眼波流转间尽是直白的撩拨，每每让她难以招架，面红耳赤。

不过……

她与林烛之间，终究没有这层师徒名分的羁绊与微妙。

“师尊。”

林欣清润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指尖轻轻点在书稿某处：

“此处关于三才阵眼灵气流转的时序嵌套，弟子愚钝，未能参透其中‘逆冲为引，顺脉成环’的精要。”

“可否请师尊解惑？”

“嗯？我看看？”

苏云岫立刻放下咬了一半的朱焰果，自然而然地倾身靠向林欣。

她的手臂挨着林欣的臂膀，带着暖意的气息拂过书页，探过头去细看林欣所指之处。

“喔，原来是这里。”

苏云岫了然地点点头，指尖在书稿上虚划出几道流畅的轨迹，仿佛有灵光在指尖跳跃。

“此处关键在于理解阵眼间灵气的‘势’。”

“‘逆冲’并非蛮力阻断，而是借其冲击之力。”

“如同引水之渠，短暂改变流向，以灵力引导其顺势接入下一循环节点，形成生生不息的闭环。”

她深入浅出地解释着，语速轻快，眼中闪烁着对阵法之道的纯粹热忱与自信光芒。

林欣侧耳倾听，神情专注，轻声应和：

“嗯，原来如此。”

她迅速翻开另一本素色笔记簿，笔尖流畅地在纸上勾勒出简洁的阵纹示意图，并在一旁工整地写下要点注解。

疑惑解开，林欣再次沉浸于书稿之中。

苏云岫满意地看着徒弟专注的侧脸，重新拿起那半颗红宝石般的朱焰果，咬下一口。

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化开，眉眼间尽是为人师者的欣慰。

过不多时，林欣的提问声再次响起，这次她指向另一处更为复杂的阵图：

“师尊，弟子还有一处不明。”

“九宫锁灵阵中标注的‘离位虚接，坤艮共鸣’。”

“弟子尝试推演数次，始终无法理解‘虚接’如何能稳定引动‘坤艮’二宫的深层地脉节点。”

“而不至引发节点灵气溃散？”

“嗯？这里啊……”

苏云岫再次凑近，这一次几乎将下巴搁在了林欣的肩头。

她纤长的手指直接点在阵图那玄奥的线条上。

“‘虚接’并非真的断开，而是利用离火之力的‘虚’与‘幻’的特性。”

“在坤艮二宫地脉节点之间，构筑一道极其精微的‘灵力虹桥’。”

“此桥看似虚浮，实则借离火之‘势’稳固异常。”

“关键在于灵纹刻画的‘意断实连’之境……”

她讲解得愈发投入，清越的嗓音在厅内回响。

将晦涩的阵法原理拆解得条理分明，引人入胜。

师徒二人就这样，一问一答，沉浸在对阵法奥妙的探讨之中。

书案上，朱焰果的清香与墨香、纸香交融。

洞天柔和的光芒里，是两颗同样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心灵。

一个倾囊相授，一个如饥似渴，身影靠得极近。

凌寒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在师徒二人和那本摊开的素色笔记簿之间缓缓流转。

她知道，林欣每一次提问所指之处，都是她原先记在笔记簿的问题。

哪里是临时起意的疑问？

这分明是早已备好功课。

只待她师尊归来，便以这虔诚求知的姿态，一步步走进师尊引以为傲的阵法世界。

也更近地走进她师尊的心间。

当夜，师徒二人探讨阵法直至深夜，索性便在凌寒处留宿。

然而，林欣提出的几个精妙问题，却像钥匙般打开了苏云岫的思路。

让她猛然察觉书稿中几处论述仍有晦涩艰深之嫌。

她当即便决定趁热打铁修改书稿，再次钻进了书房。

凌寒欲陪她一同推敲，却被苏云岫轻轻推开：

“这几日你也熬神费力，快去歇着。”

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弟子会在此陪伴师尊，师叔请安心歇息。”

林欣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而坚定。

凌寒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清冷的房间。

她躺下，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素色的天花板上。

林烛……还要两日才能归来。

一丝难以言喻的黯然悄然缠绕心头，她缓缓阖上了眼帘。

“嘿，小剑仙！看这里！！”

一个爽朗洪亮，带着阳光般暖意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入耳膜。

凌寒猛地循声转身，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

傍晚的柔光里，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男子。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绣着暗金云纹的武袍，宽肩窄腰，挺拔如松。

浓眉下是一双熠熠生辉的星目，此刻正含着温暖的笑意，嘴角大大咧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和对凌寒毫不掩饰的宠溺。

正是她记忆中永远如骄阳般炽热耀眼的二师兄，萧烈。

“二……师兄……？”

凌寒喃喃出声，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

“哈，小剑仙，怎么这副呆愣愣的表情？”

萧烈大笑着几步跨到她跟前。

他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熟悉的力道，揉了揉凌寒略显单薄的头顶，动作熟稔又亲昵。

“走！师兄今儿个心情好，带你去吃好的，玩好玩的！”

他豪气地一挥手。

“可是……”凌寒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我还要练剑……”

“哎呀，真是个小剑痴！”

萧烈夸张地叹了口气，眼底的笑意却更浓：

“行行行，师兄等你！多久都等！”

凌寒望着那张笑脸，心头某个冰封的角落仿佛被那暖意悄然融化。

她忽然松开握剑的手，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今天……不练了。走吧，二师兄。”

萧烈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更深的暖流：

“不急的，小丫头，师兄说了等你……”

“走吧。”凌寒打断他，“我们去玩。”

“哈哈哈哈哈！好！这才是我家小师妹！”

萧烈朗声大笑，笑声震得庭院枝叶轻颤。

他一把牵起凌寒的手腕，动作迅捷却不失轻柔：

“跟紧师兄！今日，就让我们抛开一切，放纵一回！”

话音未落，萧烈足下生云，一道浑厚的灵力裹挟着两人，如流星般冲天而起。

瞬间便消失在云霄仙宗连绵的殿宇之外。

只余下爽朗的笑声在夜风中飘散。

那一日，萧烈果真带着凌寒，将少年意气挥洒得淋漓尽致。

他带她去尚食坊最顶层的“云中楼”。

品尝了以灵泉烹煮、入口即化的“云鲤脍，喝了据说能涤荡灵台的碧霞酿。

他带她闯进流光川下游的幻音海市。

在由无数漂浮水母构成的奇异集市里，聆听水精演奏的无声天籁，看着各色奇珍在流光溢彩的水波中沉浮。

他带她登上千机阁的机关飞鸢。

在夕阳的余晖中穿梭于巨大的齿轮与悬浮的岛屿之间，与那些精巧的机关傀儡玩了一场惊险刺激的追逐游戏。

最后。

他带她在落霞渡口，放了一盏以星光为引、心愿为火的“祈天灯”。

看着那点温暖的光亮悠悠升入漫天晚霞，直至与星辰融为一体。

当夜幕彻底笼罩大地，萧烈带着凌寒，踏上了摘星崖那高耸入云的孤峰之巅。

一轮巨大的玉盘高悬于墨蓝天幕。

清辉如练，泼洒在嶙峋的怪石与苍劲的古松之上，将万物镀上一层流动的银霜。

漫天星子仿佛被谁随手撒落的碎钻，密密麻麻，璀璨夺目，近得似乎触手可及。

一条浩瀚的银河横贯天际，无声流淌，静谧而壮丽。

崖下云海翻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银波，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在耳畔低语。

萧烈随意地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凌寒挨着他坐下，仰望着这片仿佛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浩瀚星空。

小的身影被笼罩在无垠的星辉与二师兄无声的守护之中。

鼻尖萦绕着山间清冽的野花芬芳，耳畔是晨鸟清脆婉转的啼鸣。

“多美的风景啊。”

萧烈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打破了宁静。

“多么值得留恋的人间。小剑仙，你觉得呢？”

“嗯。”

凌寒坐在他身侧，轻轻点头，感受着这份令人心安的暖意。

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再次落在她发顶，带着令人眷恋的宠溺力道，揉了揉。

“人间值得啊。”

萧烈收回手，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凌寒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异样。

她抬起头，望向二师兄依旧明朗的侧脸，一股莫名的不安却如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小剑仙。”

萧烈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笑容依旧灿烂，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

“我明天……就要去天外天轮戍了。”

轰！

凌寒心中那点不安瞬间炸开，化作铺天盖地的恐慌。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萧烈的手腕，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颤抖：

“不要！不要走！二师兄！”

“不可以哦，小剑仙。”

萧烈看着她惊惶失措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反手轻轻包裹住她冰凉的手，传递着力量，声音清晰而平静：

“这么美的人间，总得有人守着，不能让那些异域的魔崽子们……糟蹋了。”

凌寒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不要……不要走……二师兄……求你……”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只想紧紧抓住眼前这束温暖的光。

然而，萧烈的身影在她婆娑的泪眼中，竟开始变得透明、稀薄，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

“小剑仙。”

他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空灵，带着最后的温柔嘱托，在呼啸的山风中回荡。

“早点长大吧……这人间……需要你来守护……”

“二师兄！！”

凌寒彻底慌了，猛地站起身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光影，双手却徒劳地穿透了空气。

眼前，只剩下空寂的山崖、清冷的月光，以及耳边呼啸不止的寒风。

那个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轰隆——！

梦境骤然扭曲、崩裂！

刺耳的悲鸣和怒吼撕裂了幻境：

“二师兄！！”

——那是师姐撕心裂肺的哭喊。

“师弟！！”

——大师兄悲愤欲绝的咆哮。

凌寒惊惶抬眼。

眼前不再是静谧的摘星崖，而是炼狱般的战场！

残肢断臂，魔气冲天！

无数狰狞的魔物撕扯着摇摇欲坠的长城防线。

而她的二师兄萧烈，正化作一道决绝的金色流光，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魔潮最汹涌的缺口！

剑光如瀑，所过之处魔物哀嚎湮灭！

他浴血奋战，斩杀了不知凡几的魔物，如同一尊不屈的战神！

然而。

就在他脚下，无边的、粘稠猩红的血液如同有生命般疯狂汇聚、翻涌。

瞬间化作一朵遮天蔽日的巨大血莲！

那花瓣上诡异的纹路蠕动着，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邪异气息！

萧烈察觉到致命的危机，猛地腾空欲起！

一个鬼魅般的漆黑身影毫无征兆地在他上方闪现。

一只缠绕着不祥魔纹的巨掌裹挟着毁灭之力，狠狠拍下！

“噗——！”

避无可避！

萧烈如流星般被击落，重重砸向那盛开的血莲深渊！

“不要——！！”

凌寒发出绝望的嘶喊。

巨大的血色花瓣猛地合拢！

将无数魔物，连同那道曾如骄阳般耀眼的身影彻底吞噬！

天地间，只余下那朵妖异闭合的血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不祥红光……

“不要——！！”

凌寒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眼角残留着冰冷的湿意，蜿蜒的泪痕在洞天的柔光下泛着微光。

她紧紧、紧紧地攥住身下的被角。

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布料嵌入掌心。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一颗颗砸落在紧握的拳头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那个会揉乱她头发，带她尝遍美食、玩遍新奇，会笑着说“小剑仙，师兄等你”的人……

那个如骄阳般温暖，如山岳般可靠的人……

不在了。

就在那片猩红的血莲之中，尸骨无存。

十年了……

连一缕残魂，都寻不回。

冰冷的泪痕在颊边凝滞，睡意已荡然无存。

凌寒无声地掀开锦被，赤足踩过微凉的地板，像一缕游魂，飘向那间空旷的练功房。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清冷的光影。

她径直走向那张陈旧的案几。

案几中央，静静地躺着它——

傲梅剑。

如今只剩下一段冰冷坚硬的剑柄。

断裂的截面参差不齐，如同被强行撕裂的筋骨，无声诉说着十年前那场惨烈的终结。

凌寒伸出手，指尖在触及那冰冷剑柄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缓缓地将其握入掌心。

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抚过剑柄上每一道熟悉的刻痕、每一处磨损的棱角。

掌心的冰冷与指尖的温柔摩挲之间，那双曾因噩梦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竟一点点地平息下来。

所有的悲恸、不甘、愤怒与蚀骨的思念，渐渐沉淀下去，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眸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沉淀了十年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寂。

她就这般握着那残破的剑柄，如同握着支撑自己在这人间行走的最后一点凭依。

身影凝固在洞天的柔光里，一动不动。

直至天明。

[让我康康]拒绝虐文，从我做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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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