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什么?
凌寒的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雾,模糊不清。
师姐离开时,自己是否确实将她送至门口?
她已然无法确定。
凌寒只是疲惫地陷在软榻里,任由思绪放空。
唯有这样才能暂时隔绝盘踞心头的巨大谜团。
直到大门开启的轻响划破寂静。
那个充满生机的,熟悉的声音如同破开阴云的光束,骤然穿透进来:
“我回来啦!姐姐,你在家吗?”
凌寒蓦然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洋溢着纯粹笑意的脸庞。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停滞的心脏猛地搏动了一下。
冰冷的四肢也重新恢复了微弱的暖意。
“姐姐?”
林烛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关切:
“你的脸色……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
“你……你下课了?”
凌寒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嗓音干涩沙哑。
“嘿嘿,才不是呢!”
林烛忽然叉起腰,脸上带着一种故作夸张的得意:
“我呀——”
“逃课啦!”
“从前我可是九年义务教育的乖宝宝,从今往后嘛……”
她拖长了调子,眼睛亮晶晶的:
“我要立志做那逃课翘学的小太妹!”
她又说出那些自己全然不懂的古怪词语了。
“噗……”
林烛自己先绷不住笑了出来。
似乎也觉得方才那副宣言过于孩子气。
凌寒望着她生动的眉眼,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
嘴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
“姐姐你稍坐片刻,”林烛步履轻快地走向厨房,“我去做饭。”
软榻上的凌寒刚舒了口气,身侧的通讯玉牒忽绽微光,嗡嗡轻震。
是师姐的讯息。
凌寒神识扫过,内容却让她瞬间怔住:
「师妹!是我糊涂!今日晨间所言,你万勿放在心上!」
「林烛此人,绝对可信!她绝不会害你分毫!」
字里行间透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懊悔。
凌寒心头疑窦丛生,尚未理清头绪,玉牒再次震动:
「我自栖梧居离开后,找到了大师兄。」
「大师兄已将其中缘由尽数告知我,还骂了我一顿。」
「是我错了!小师妹,林烛值得你全心信赖!」
「晨间那些话,你就当从未听过!」
「与她为你所做种种相比,那几份虚假资料,根本不值一提!」
紧接着,第三条讯息带着几乎要溢出玉牒的焦虑传来:
「小师妹!你千万别因我的话与她争执!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万万不可因此生嫌隙!」
凌寒深知师姐脾性,若再不回应,她恐怕真会御剑破门而入。
她定了定神,回复:
「师姐安心,我与她并未争执。」
讯息刚传出,林烛清亮的声音已从厨房传来:
“姐姐,开饭了!”
玉牒几乎是立刻又震:
「如此便好!切记莫要争执!否则师姐万死难赎此咎!」
凌寒指尖微动,迅速回道:
「不会争执。用饭在即,再叙。」
这一次,苏云岫的回复简洁许多,却依旧带着一丝紧绷:
「好!再叙!」
饭桌上,凌寒有些神思不属,味同嚼蜡。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
是师姐的调查结果。
以及苏云岫后续态度诡异的急转。
林烛察觉了她的异样。
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只是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却终究什么也没问。
饭后,凌寒挽袖洗碗。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碗碟,她的心神却再次飘远。
师姐的话语与急转的态度。
林烛神秘莫测的背景。
大师兄与师尊对林烛的信任……
种种矛盾撕扯着她,让她心乱如麻。
水流哗哗作响。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水槽里飞溅的水花。
“姐姐。”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烛倚着厨房门框,眉眼弯弯:
“要节约用水喔。”
凌寒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竟让清水白白流淌了许久。
一股热意瞬间爬上耳根。
她慌忙低下头,指尖无措地拧紧了水阀,低声应道:
“……嗯。”
客厅。
凌寒坐在软榻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烛。
少女正捧着一卷书,姿态闲适地小口啜饮着灵茶。
案几上洗净的灵果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凌寒几次唇瓣微动,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咔哒。”
一声轻响。
林烛将白玉茶杯稳稳放回案几,合拢书卷,坐直了身体,目光清亮地转向凌寒。
“姐姐,今日苏长老来访,说了些什么?”
“啊?”凌寒心头一跳,愕然抬头,“你……怎么知道师姐来过?”
林烛唇角微扬,视线扫过案几上那些饱满水润的灵果:
“你平日极少主动洗这些果子来吃。”
凌寒默然。
的确。
自从十年前天外天一战,她经脉尽毁,修为尽废,沦为凡人,她便闭门谢客。
偶尔会见见师姐苏云岫与大师兄岳峙。
她喉头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
“苏长老……”林烛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是发现我拜入宗门的资料有假了?”
凌寒瞳孔微缩,身体瞬间绷紧。
林烛捕捉到她细微的反应,轻笑一声:
“嗯哼,果然如此呢。”
她将书卷置于案几。
整个人忽然动了起来轻盈地绕过矮几,紧挨着凌寒坐下。
她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倾身靠了过来。
一股幽谷兰蕊初绽的淡雅气息,随着她的靠近,悄然萦绕在凌寒鼻端。
凌寒的心跳怦怦直跳。
“姐姐~”
林烛伸出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抚上凌寒微凉的脸颊,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
“知道我的信息是假的,你心里在想什么?”
“是想着把我赶出栖梧居?还是……”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轻颤:
“……害怕我会离开?”
当那温热的指尖触及肌肤,凌寒浑身猛地一颤,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心尖。
“……”
凌寒张了张嘴,喉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那一刻,心底翻涌最深的念头,究竟是什么?
答案其实早已清晰如镜。
只是……不能说。
林烛将她所有的挣扎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深意的弧度。
“姐姐~”
她的脸又凑近了几分,呼吸几乎拂过凌寒的唇瓣:
“有什么想问我的么?关于我的一切。今日,我都可以告诉你。”
“……名字。”
凌寒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嗯?”林烛眸光一闪,掠过一丝异样,“什么名字?”
“你的名字。你的真名。”
凌寒的目光不再闪躲,直直地望进林烛眼底。
林烛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身体不着痕迹地往后撤开些许距离。
她的视线飘向案几上的灵果:
“林烛,就是我的名字。”
“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凌寒语气坚持。
“……真名?”
林烛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低笑了一声。
“什么样的名字才算真名呢?是这具身体的生身父亲给的那个符号么?”
凌寒虽不解其意,但略一思索,还是点了点头。
“呵。”
林烛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下一刻,阴影重新笼罩下来。
林烛猛地贴近,紧贴着凌寒的身体,唇瓣凑近她的耳廓:
“既然如此,那姐姐你听好了。我的生身父亲,确实‘赐’了我两个名字。”
凌寒瞬间寒毛倒竖,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紧接着。
那冰冷刺骨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扎入她的耳膜——
“他叫我……‘狗杂种’,‘小贱人’!”
凌寒的双眼骤然瞪大,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她僵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充满恶毒与侮辱的称谓在疯狂回荡。
林烛已经坐直了身体,嘴角重新挂上了一抹看似轻松的微笑。
她静静地看着凌寒石化的模样。
“姐姐可要替我保密哦。”
她语气轻快地说着,作势便要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就在林烛转身的刹那。
一只冰凉颤抖却异常用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凌寒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快过所有思绪。
林烛惊讶地回头。
对上凌寒那双因极度震惊和某种剧烈情绪而微微发红的眼睛。
“这是真的吗?告诉我,是真的吗?!”
凌寒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五指死死扣住林烛的手腕。
“是真的。”
林烛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然而,这平静的确认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
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烈到几乎焚毁理智的怒火,轰然冲上凌寒的头顶!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沸腾!
清冷如冰的面容上,第一次裂开如此剧烈的情绪沟壑——
那是深入骨髓的心疼与滔天的愤怒!
她的气息变得粗重而紊乱。
纤瘦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紧咬的下唇几乎渗出血丝!
凭什么?!
眼前这个鲜活灵动、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美好的少女。
竟曾在那样污秽黑暗的泥沼中挣扎?
竟被冠以如此卑贱恶毒的称谓?!
“姐姐,你生气了?”
林烛重新坐了下来。
她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凌寒因愤怒而绷紧颤抖的身体。
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
“没必要生气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的手指撩起凌寒柔顺冰凉的长发。
看着那如瀑青丝一根根从指间无声滑落。
凌寒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头哽咽。
千言万语堵在那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眼眸里。
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惜与愤怒,几乎要将她自己淹没。
林烛扶着凌寒的双肩,稍稍拉开一点距离,认真地凝视着她眼底翻腾的情绪风暴。
“姐姐,”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你其实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到你身边吧?”
凌寒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发红。
“是因为你。”
林烛的目光骤然变得温暖而明亮,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十五年前,是你把我从那个地狱般的黑暗里拉了出来。那时的你……”
她微微仰起脸,陷入回忆,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弧度。
“就像一道劈开永夜的光,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我……不记得了。”
凌寒的声音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林烛的笑容温柔而包容:
“或者说,你不记得或许更好。”
凌寒眼中露出疑惑。
林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帘,声音轻了几分:
“那时候的我又脏又丑,狼狈得像只小猴子。”
“你不记得那副样子,也挺好。”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空: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玉兰花瓣,筛下细碎的金斑。”
“你提着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就站在那棵开满了洁白花朵的玉兰树下。”
“风过时,落英如雪,纷纷扬扬……”
“有几片花瓣调皮地落在你的肩头和发梢。”
“阳光在你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她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追忆:
“……那画面,每次想起来都让我心间发暖。”
凌寒凝视着林烛沉浸在回忆中那纯粹而温暖的神情,心知少女所言句句属实。
可她的记忆深处,依旧一片空白。
林烛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凌寒脸上,语气变得郑重:
“所以姐姐,在这五年里,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五年!
这个期限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凌寒纷乱的思绪!
拜师大典上。
自己拒绝了她的拜师请求,她便主动提出了“五年考察期”。
大师兄岳峙当时意味深长的话语也骤然回响在耳边:
“五年后她若能留下……”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凌寒的心脏!
“五年后……你要离开?!”
凌寒猛地反手抓住林烛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林烛都微微吃痛。
凌寒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恐慌:
“你要去哪里?!”
林烛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
似乎没料到凌寒会如此敏锐地抓住这个点。
凌寒的心沉了下去——
她猜对了!
这少女,五年后是真的打算离开她!
她抓着林烛的手更紧了,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立刻消失。
“姐姐。”
林烛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
“我们在一起才几天呀,怎么就急着问五年后的事情了?”
凌寒没有说话。
平日里那双清冷的眸子却此刻盈满了固执与恐慌,死死地盯着林烛的眼睛。
她无声地要求一个答案。
林烛终于感受到了凌寒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片刻后。
林烛轻轻叹了口气,迎上凌寒的目光,平静而清晰地回答:
“五年后,我会离开。”
不等凌寒追问,她继续道:
“我会在这五年里,竭尽全力治好你的经脉。如果……”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
“如果治不好,我也会走。”
“为什么?!”凌寒的声音带着颤音,“你要去哪里?!”
“不能说。”
林烛轻轻摇头。
凌寒的眉头紧紧锁起。
大师兄岳峙那低沉而充满警告的话语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她的来历,牵涉甚广,不可言说。一旦出口,恐会触动冥冥之中的因果之线,招致难以预料的灾劫。」
所有追问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凌寒紧抓着林烛的手,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力道。
她沉默地垂下眼帘,无言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随时会远去的少女。
“姐姐,别露出这种表情呀。”
林烛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凌寒的发顶:
“笑一笑,好吗?”
凌寒努力扯动嘴角,却只换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林烛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没有再起身离开。
而是安静地在凌寒身边坐下,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
凌寒没有抗拒,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林烛的肩头。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
案几上的灵果散发着清冷的光泽。
客厅里一片寂静。
唯有两个依偎的身影,在无声的月光下,坐了许久,许久。
沉重的空气包裹着她们,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凝固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深埋心底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