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砚书起先听闻圣上遇刺,心里惊涛海浪,面上却还得端的一副冷静,她举杯的手只是略顿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开口。
“老先生好算计。”她往后一靠,轻飘飘地说,“可我若是不答应,今夜就引江北驻军踏平韩府,大人觉得是我更快些,还是您手下的人更快些?”
“雕虫小技,怎么敢和王爷手下的精锐相比。”韩岳装模做样地叹了一口气,“若王爷执意不肯合作,那老朽便也只好束手就擒,只是……”
他话说了一半,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开怀一笑:“只是要委屈韩弋我侄儿,陪老朽共赴黄泉了。”
季砚书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半晌,她忽地嗤笑:“韩老这般周全,砚书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韩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她倏地起身,不愿再和这人多说,一撩下摆,径直朝着厅外走去。
“来人给王爷带路。”韩岳起身相送,中气不足地吩咐道,“千万不能怠慢‘贵客’。”
卧房内,季砚书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端倪,盛景义的安危就像一把利剑悬在她心头。若韩岳六日前就已派人行刺,即便现在着山庄的人传信回京,恐怕也……
盛景义还有活路吗?
她起身在房间内四下寻找,没看见纸笔,只找到一把装饰用的小匕首,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用匕首上刺破指尖,将紧要的消息都写了,趁着四下无人,出了院子。
江北大营里,钟沁整个人格外紧绷,打算虎狼窝里的季砚书一声令下,就带人直逼韩岳的老巢。
江北驻军首领姓霍,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最看不得这些年轻人胡作非为的样子,在一旁暗戳戳地火上浇油:“宽心吧,季砚书那臭小子命大得很,轻易死不了。”
钟沁感觉和这老古董说不清,索性也不多嘴,正当他坐立不安之时,赤霄从外面跑进来:“小将军,王爷的密信!”
钟沁“噌”地一下起身,接过那血书看了一眼,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他人虽说不大靠谱,可坐到这个位置,也不会轻易地一惊一乍,霍老将军见他的反应,语气一沉:“怎么了?”
“韩岳暗中勾结宫中反贼,欲行刺陛下。”钟沁低声念出这句,还不等霍老开口,便飞快吩咐道,“赤霄,去最近的暗桩,将这封信送回京,让平宁郡主进宫护驾,快去。”
赤霄不敢耽搁,转身夺门而出。
钟沁又转头对着霍老道:“事出突然,老将军能不能借我几个人?”
霍将军刚要说点什么的嘴缓缓闭上了,静静看了这小子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点罕见的笑意,对着钟沁拱拱手:“江北驻军,但凭王爷、将军调遣。”
钟沁没察觉到他这态度的转变,飞快道一声谢,夺门而出。
霍老看着钟沁消失的背影,突然感慨起时光的无情来,钟淮川、季桓、宋越……想当年他们几人醉风楼把酒言欢时,都还是少年摸样,而如今,这些“少年人”的孩子们都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样子了。
他依稀记得年轻时候第一次见季砚书,小耗子似的那么一大点,古灵精怪,娇气又多事,季桓竟也惯着,他当年还打趣,说这样以后可有不了什么大出息。
当时季桓是怎么说的来着?
“一辈子碌碌无为,又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霍老将军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老啦。”
他背着手走出帐门,与此同时,“陪葬品”韩弋正在韩府一间不起眼的偏院里休息。
这院子看起来偏僻,其实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韩府的侍卫,他被软禁在此六日,才恍然发现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
一直坐立难安到三更天,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悄声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只见后院暗处的几个侍卫不知为何,全都悄无声息地倒下了,随后一个黑影飞也似地到了近前。
他心里一惊,想不出会是什么人,屋子里没有点灯,韩弋坐在一室暗色里,一动不动。
来人身手极好,悄无声息地从后窗钻了进来,一番动作下来,窗檐上挂着的一排风铃竟都纹丝不动。
来人落地后没有贸然上前,二人在黑夜中对峙两秒,对方才突然出声。
“韩弋?”
正是季砚书。
韩弋听了这声音先是一惊,而后一喜,忙朝着窗边走去。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季砚书伸手捂住了嘴。
门外火把闪烁几下,有人经过。
等人走后,季砚书才松开对方,借着月光将人前后检查了一遍:“受伤没有?”
韩弋摇摇头,后知后觉对方为何而来,不敢吱声。
“行啦。”季砚书压着声音笑,“你这也算是误打误撞,要没有你这一遭,我倒还不知道陛下身边有这么大一个隐患。”
见季砚书身在韩府,韩弋也大概将韩岳的打算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没算到他的手竟然已伸向了御前,暗暗心惊。
“那陛下……”韩弋迟疑着问。
季砚书听见这句,刚还轻松的笑脸缓缓收了回去,对于盛景义的安危,现在恐怕也只能寄希望于清风山庄的速度够快,能先韩岳的人一步进京。
“这些不用你操心。”季砚书摇了摇头,“韩岳胸有成竹,估计不日就要带着我北上,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全自己,我到时候动手也少些掣肘。”
说罢,她将一把小匕首塞进对方衣领:“留着防身,注意安全。”
韩弋点点头,季砚书这一遭来其实就是来确定他有没有受伤,给自己宽宽心,想了想没什么要叮嘱的,就打算起身回去了。
韩弋将她送到窗边,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都不合适,只好对着她笑笑。
见了这笑,季砚书突然心里一动,一颗焦躁的心无来由的被抚平,整个人突然松快起来。她坐在窗柩上,突然俯身轻轻亲了一下韩弋的嘴角。
亲完,也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转身没入夜色中,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季砚书猜得不错,又过了一日,韩岳调了一队不知道哪的地方军,美其名曰“护送”,首领是个中年胖子,季砚书对这人没印象。
他们这一路走的十分隐蔽,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季砚书暗中打探,惊讶于韩岳对北上官道一线驿站的控制力。
钟沁的速度要比韩岳快,但也快不出一两日时间,京城消息不明,三方竟就这么一下子僵持住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韩岳尚不知盛晏已经被季砚书接走,他们派去西南大营劫掠小皇孙的人一无所获,反被镇国公活捉了,宋老写信向季砚书问询,彼时的季砚书已经到了韩府,没来得及回信。
见没接到季砚书的回信,宋老便知道事情不妙,当即以长辈的身份使了个方便,托山庄的人给远在北境的顾玄明写了封信,说了自己的猜测,叫顾玄明整军准备,京城怕是要变天。
就在各方都心怀鬼胎地朝京城赶去的时候,夜晚的紫禁城却格外宁静,黄公公正靠着西暖阁的窗台打盹,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公公?”
黄喜一个激灵醒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就见小太监着急忙慌地开口:“宫门外有位大人,说要找您呢,我们不认得,公公快些去吧。”
黄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宫门早就落锁了,这时候有谁会来?
但见这小太监神色焦急不似作伪,还是跟对方嘱咐了几句,起身朝着宫门外走去。
那小太监见对方离开,刚还焦急的神色顿时如潮水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从暗处拿出一个食盒,整理了一番衣襟,进了西暖阁。
盛景义还在里面,满桌的奏折几乎要将年轻的新帝给淹了,如意跟在身边一个劲的打瞌睡。
小太监进门,盛景义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做什么?”
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开口:“张美人念陛下辛苦,特地命御膳房做的补汤。”
张美人就是盛景义当太子时的那个通房,陛下登基这么久,后宫里自始至终就她一个人,难免不想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日后留一个依仗。
这理由乍一听起来没问题,可身边的如意却隐隐觉得不对。现在是战时,陛下心焦,难免暴躁,就连他这个自小的奴才都不敢多喘一口气,这个张美人怎么敢现在来触霉头?
就连盛景义都抬头看向这小太监。
“等等。”如意出声,上前一步将对方拦住,“陛下已经用过晚膳了,就不用……”
话还没说完,就见这“小太监”怀中银光一闪,如意还没来得及再吭一声,就在盛景义的眼前倒了下去。
鲜血从对方脖颈源源不断地流出,盛景义倏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大胆!”
“小太监”摇头惋惜道:“都怪这狗奴多嘴,属下本来能让陛下走的更舒服些的。”
盛景义脸色铁青,听他自称“属下”,也就明白此人不是宫里正经的太监,寒声质问:“这里是紫禁城,外面围满了侍卫,你杀了朕,自己也跑不了,图什么?”
那刺客咧嘴一笑,毕恭毕敬地回话:“属下为王爷鞠躬尽瘁,就算是死又有何惧?”
盛景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天地良心,整个大祈还有第二个“王爷”吗?
“季砚书?”
盛景义反问,谁知那刺客竟不再多说了,举起手中短剑朝着他砍来。
盛景义矮身躲过这一刀。将身前的御案一把掀了起来,挡住刺客飞身而至的第二刀。
他年少时曾跟着老王爷学过几天拳脚,不过到了现在,功夫招式肯定是全忘了,一把子力气却没松懈,勉强躲过,可西暖阁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两三招之后,也是退无可退了。
这种紧要关头,新皇竟还没怎么害怕,他心思飞转,想要他命的不论是韩岳还是季砚书,此刻都应该还远在江南,鞭长莫及是一定的,怎么肯定刺客一定会得手?
万一他现在身边有人呢?
他们有这样的信心,必定还有后手。陛下就算再不济,手上还有亲手建立起来的清风山庄,就算季砚书要反,北大营远在九门之外,山庄暗卫未必不能与之周旋一二,那剩下的就只有……
御林军。
见陛下终于想明白,那刺客短促一笑,短剑找了个刁钻角度捅上,没入盛景义的腰腹。
皇城近卫,天子直隶,反起水来条件也是得天独厚,独一无二的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