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执凶刃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身份

时春正在厨房看梨汤，芳园她连着去了几天，觉得那陈神医确实脾气古怪，但念在是季砚书的救命恩人，时春又年纪小，不记仇，渐渐也相处出一些门道来。

正准备再去探探，就见平叔风风火火跑进来，看见她面露惊喜：“丫头，你来替我办件事。”

“平叔。”时春问，“什么事呀？”

“殿下前阵子不是从醉太平带回一个人来，我前些日子照看着，现下都大好了。最近府里事多，你今天去芳园的时候，顺便替我去那边院子一趟吧，问问缺不缺东西，问好告诉我，我再去置备。”

时春应下来：“知道了平叔，你去忙吧！”

平叔点点头，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陈清不喜欢别人打扰，但时春来，他倒也没什么意见，时春进门来，正好看见陈清在桌前摆弄他那一套银针。

时春将东西放下，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陈清将针收起来，顺手接过梨汤，小口小口喝着：“医书，我这次来的匆忙，没有多带。”

“医书。”时春在一旁撑着脑袋，顺手翻看手边的一本书，“殿下书房里也有好些医书，为什么和你这上面的不一样？”

“中原的医法和南疆不同。”陈清言简意赅。

时春紧追不放：“有什么不同？”

陈清耐心告罄：“总之就是不同。”

时春被说了，也不生气，只是撇撇嘴。她心里想着平叔交待的事，便四处看了看陈清住的屋子，觉得什么都不缺，就打算告辞了。

她一边收拾着陈清喝完的碗一边说：“今日天冷，神医没事就不要出去了，晚间我再来添炭火。”

陈清抬眼看了她一眼，疑惑这姑娘不是每次来都要呆上好久，怎么今日这样急？于是开口问：“你今天急匆匆的，要去干什么？”

时春头也不抬：“没什么，一会儿要去一趟梧桐苑。”

那院子陈清听说过，据说季砚书出去玩带回来个妓子，就藏在梧桐苑里头，于是先入为主地觉得对方不是好人，皱眉问：“好端端的，去那地方做什么？”

时春笑嘻嘻，也没当回事，提着食盒就要走：“只许伺候你，还不许伺候伺候别人啦。”

“你！”陈清又发脾气，“随便你。”

时春一路蹦蹦跳跳地到了梧桐苑，先是将手上的食盒放在院子外，这才走进去，见院子里没人，就朝着主屋走去。

她在屋门前站定，先是抬手敲了敲门，等里面的人应了声，这才推门而入，一抬眼就看见倚在榻边的美人，当即呆住了，讷讷不出声。

榻上的青鸾不认识时春，见这小丫头进屋却不说话，只好先开口：“你是……”

那声音温温柔柔，时春回过神来：“我叫时春，是殿下身边的丫头。平叔今日有事来不了，让我来问问公子缺不缺东西。”

青鸾恍然大悟，随后摇摇头：“劳烦费心，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时春点点头，又检查了一圈，见四处妥当，于是就打算告辞，刚转过身，身后的青鸾叫住她：“姑娘！”

时春转头：“怎么啦？”

青鸾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似乎是难以启齿，但还是开了口：“姑娘在殿下身边贴身侍奉，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放我见一面殿下？”

“见殿下？”时春疑惑，“你找殿下有什么事？”

青鸾：“我承蒙殿下搭救，如今养好了身子，便想着回报，但殿下忙碌，我现在还不曾得见……”

“这有什么，殿下要你安心住下，谁又敢多说什么？”时春年纪小，遇见季砚书的时候也早，没怎么寄人篱下讨过生活，自然无法理解青鸾内心的担忧。

但她还是想了想，说：“你要实在想见一见殿下，也有办法，我本来要在殿下晚饭后去侍奉茶水，正巧我有事，要不你替我去吧，有什么事情也好当面禀告。”

青鸾听了这句话，起身道谢，时春倒被他这番动静吓到了，连连摆手：“公子不必这般，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这天傍晚，季砚书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看顾玄明从北境传回来的书信，西北一线暂且稳定，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可汗又不见了踪影。

她实在不解，理不出什么头绪，恰巧这时，身边递来一盏泡的恰到好处的茶。

那茶水色泽清亮，香味醇厚，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制成的，里面竟然还能传来淡淡丁香脂的香气。季砚书拿膝盖想也能知道这种风流的玩法不是时春那丫头能学的，于是她没接那盏茶，而是抬了头。

果不其然，身边站着低眉顺目的青鸾。

看见这个人的第一眼，季砚书就明白对方是来干什么的了。

青鸾是官妓出身，除了美貌身无长物，先前在醉太平还好，老鸨想靠他赚钱，自然就不会过于苛待他，但眼下他得罪了人，靠着季砚书的威势才得以解脱，又身在王府，自然是万事以季砚书为先。

但好巧不巧，季砚书这几天忙昏了头，将后院这“金屋藏娇”忘得干干净净。

这官妓应该是怕季砚书将他忘了，长此以往府上下人难免苛待，那就是另一番苦难了，倒不如趁着殿下对他还新鲜，早早傍上这棵大树来的靠谱。

公主么，金尊玉贵的，身边有那么一两个面首，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反正他长到这么大，只学过一手伺候人的功夫，他对自己自然有信心，只要有办法见上公主一面，不怕对方不对自己动心思，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能逃过他的手段。

季砚书端详他良久，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这皮囊生的真是好。

身量纤细，却不病弱；眉眼温柔，但不妩媚；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不大落俗。

她年纪不小了，人又不傻，自然看得懂眼前人的谋算，但却并没有为此感到生气。

伸手接过对方的茶，喝了一口，果然是千锤百炼的技艺，泡的真是好，季砚书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也要时春和侍书两个人跟着他去学学。

青鸾见对方接了自己的茶，心里顿时放下一小半心，走过去站在季砚书身后，替她揉捏肩膀，力度适中，季砚书缓缓闭上眼。

良久之后，她开口：“那日我没仔细看你的身契，你是哪里人，家里现在还有什么亲人了？”

青鸾声音轻轻的，很有些柔软的味道：“奴婢老家是扬州人，灾年跟着我娘北上逃难的，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季砚书点点头，语气中无端带上一点怜爱：“你娘又是做的什么营生，醉太平非是未梳拢的姑娘不留，怎么叫你小小年纪流落到那样的地方？”

青鸾依旧替季砚书揉捏肩膀，闻言回：“我娘没有什么营生，因生的貌美，也在楼里讨生活，我小时候在楼里打杂，长大了也接客，就这么活着。”

青鸾的声音中途停顿了一下，语气也不像之前那样缱绻，倒是显出了一点真切的悲伤。

季砚书伸出一只手，可能是因为药物的缘故，青鸾并不高大，就连手也细小，季砚书轻轻覆住那只手，开口问：“那之后呢，也打算这么活么？”

青鸾闻言顿了一下，顺着季砚书的动作靠近她的耳畔，吐气如兰：“能侍奉殿下，是青鸾的福气。”

“你留在那里也是福气，刘太守没有正妻，又实在喜欢你，你跟了他，兴许比我这里还自在些。”

季砚书仰起头来，直视着对方那双多情的眼眸，笑笑：“我一是个有夫之妇，二又实在不是个正经公主，你跟着我，未必有跟着那刘太守容易。”

“你又为什么不愿，求我救你？”

青鸾不答话。

“既求我救你，那就自己挣扎出一条活路来，也算不枉费我因你担的这些污名。”

季砚书这话轻飘飘，落在青鸾耳种倒是平地惊雷，她又紧接着问：“你年幼时在楼里都干什么杂事，端茶倒水？”

青鸾只能顺着答：“也帮着帐房先生看账。”

季砚书：“你会写账？那也识字么。”

“略认得一些。”

听他如此说，季砚书心里有了成算：“那我给你一个差事，你来这些日子也看见了，我这府上没什么人，平叔年纪大了，侍书事忙，时春又小，我看你倒合适，就去跟着平叔理账吧。”

青鸾神情有点呆滞，看向季砚书：“殿下？”

她收回手：“去吧，就说是我的意思。”

青鸾缓缓跪倒在地：“奴……青鸾知道了。”

季砚书看着对方缓步离去的背影，也不言语，心中其实有些佩服像青鸾这样的人，抓住身边的一切挣扎求生，想要活下去，而且想活得越来越好。

她倏忽想起韩弋，那日流心亭中听青鸾唱曲儿，他罕见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一点真切的少爷脾气。

长宁王府虽然富贵，但日子却不讲究，平叔布置的不合他心意，韩弋纠结半晌，终于还是让旺福去重新准备。

季砚书默准了对方折腾，就见旺福那好小子一阵风似的刮跑，不一会儿又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回来了。

点心不合胃口要换，茶更是要御赐的贡茶，石凳上要放软垫，就连流心亭四周都被挂上了青纱，合着曲声，随风而动，顺水飘摇。

王府众人目瞪口呆。

季砚书一言不发地看着，其实脱去这一身闪烁皮囊，他与青鸾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有一天韩氏倾覆，韩弋也能像他那样不顾一切地活下去么？

长宁殿下扪心自问，自己恐怕不行，毕竟一点经年旧事就能轻易逼着她放弃性命。

但事关韩弋，这样的念头让她有些恐惧，这恐惧又生出想念。

活着太难。

轻轻抬手，当日平安牌里的另一封密信被她丢进火盆，化成了灰烬。

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