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沈絮脑中就像是被炸了一般,理智化作的弦正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一根一根地断裂。
太早了。
服侍、饮食、寝居……离女官只剩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
“……”
雨已经停了,夜光倾泻至青石地板之上,犹如幽静深渊,泛着深不见底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沉色,从大开的房门外一起透进来的,是刺骨的寒风。
沈絮忽然明白了,他百密一疏究竟疏了哪里。
云翠靠得太近了。
既是因他而活的宫女,受了恩惠才入的东宫,本是莫大的皇恩,但可惜与他相识。
一举一动,一呼一吸,身不由己。
他被监视了。
……所有人伏地不作声,各怀心思地揣测着上头的人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谢逊才语焉不详地开口了:
“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谢恒背后有朱家,朱家恨不得置你于死地,他究竟能不能做你的靠山。”
“……”沈絮也像是沉寂了很久般的,每一个字都像思虑良久般地吐了出来,“我相信他。”
话已落地,沈絮才后知后觉地沉下了心绪。
说错话了。
“……相信他啊。”谢逊挥了挥手。
坏了。
沈絮额间渗出了汗,无言的懊悔弥漫四肢百骸。
他明知道谢逊不会喜欢这个回答,却还是犯了这个错。
余光中,死士得了令,捏住云翠的下巴,在她惊恐的眼神中强行将一枚药丸塞了进去,快到沈絮来不及阻止。
“呕………咳咳……”仿佛是吞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云翠拼了命地抠嗓子,空荡荡地嘴大张着,眼泪跟鼻涕混着血看起来十分的狼狈,多次尝试无果后,她大睁着眼,拉住沈絮的袖袍,冲他疯狂摇头。
“呜呜……唔……”
谢逊说:“你瞧,她想让你救她呢。”
沈絮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三魂六魄像是被撕扯成了两个模样,僵在原地的是他,漠视不管的也是他。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从鲜血淋漓的喉咙之中挤出的哀嚎,每一时每一刻都像混入了尖锐的瓷片,从口耳鼻灌入,封住了他的七窍,剥离了他的灵魂。
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云翠的挣扎也越来越轻,直到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最后只在沈絮的衣袍上留下一个擦不干净的血手印。
“你瞧,与孤作对的下场,就是这样。”
“……”
忽然,一阵翅膀扑棱声打破了沉寂,侍卫打开了窗棂,从鸟爪上取出一个及其细小的纸筒。
侍卫将其递给了谢逊。
谢逊展开看了看,随手就将其焚进了灯盏之中。
“殿下,要回信吗?”
谢逊没什么神色:“就说孤近日事务繁忙,无暇顾及,若风家能熬过孤平叛讨贼归来,届时必为风小将军讨情。”
“是。”
“……”
踏步的声音,谢逊停在了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你瞧。”谢逊说,“你心心念念的风家,到头来却要因为你的缘故,生生要欠孤一个大人情。”
沈絮仍旧没有说话。
直到他的眸光扫到他的腰间的某个器物,眼神才有了些许的松动。
“哦,这个。”谢逊毫不避讳,将腰间的玉佩掏了出来,“你当时把玩着,孤本就好奇,本想跟你打招呼,不曾想你自己倒先把它给弄丢了……孤倒是有些好奇,如此粗劣之物,你为何要看得如此之重?”
沈絮:“还请殿下……”
谢逊一侧身,躲开了沈絮想要抢夺的手。
“别急。”谢逊说,“你先与孤提提,这玉佩,是谁给你的?”
“……”
“说啊。”
“是臣的……”沈絮喉结滚了滚,“是臣的师父。”
“教的是什么?”
“诗词歌赋。”
谢逊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说出的话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刺杀匈奴来使的手段,是谁教你的?”
沈絮:“……是臣的师父。”
“哦?你不是说他教些诗词歌赋?”
“只此一条,用于傍身。”
谢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不说说看为何要杀他?”
“朱珂手底下有个奴隶,是杀害臣兄的帮凶,臣必须把水搅浑,这样才能有足够多的筹码,和旁人做交易,得到臣兄的下落。”沈絮半真半假地说。
“所以,楚翊也是你的人。”
“不。”沈絮说,“他只愿意告诉我沈砚的下落。”
谢逊奇道:“你胆子可真大,为什么不告诉孤?”
“因为……殿下总要纳妃,臣不敢僭越。”
说来说去,没想到得了这么个回答,谢逊怔愣住了。
“你是听了朝堂上的风言风语?”
沈絮垂眸:“殿下到了适宜的年纪,若臣再胡搅蛮缠,便是不懂规矩。”
“……”谢逊面色柔了下来,“傻子,孤怎么会纳妃。”
沈絮闭了闭眼,将喉间那一丝血腥味咽了下去。
“还请殿下将这不堪入目的粗陋玉佩还给臣,臣的恩师已然逝去,请殿下留给臣一个念想。”
“这是自然。”谢逊将玉佩递给他,却在快递过去的时候,脱手了。
沈絮瞳孔缩紧,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雕刻粗糙的玉石与地面相撞,瞬间碎成了好几半。
“……”
“碎了。”谢逊看着他蹲下身去捡,面露歉意,“孤不是有意的。”
沈絮去捡的时候,指尖都是颤抖的,那碎裂的残片击垮了他最后一丝防线,以至于他自己都好似能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也轻易地被摔碎了。
无人在意,无人尊重。
“我……”他应该赶紧说句得体的话圆过去,他已经忍到了现在,怎么能因为一块玉佩就前功尽弃。
但说来说去,只是一个“我”字,就已经重复了不知几遍。
恍惚间,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居然是谢恒。
要是谢恒在这里,他一定会捡起这些支离破碎的残片,一边笑话他这么丑的玉佩也要挂着,一边又会熬到深夜,用金丝仔仔细细地把它们给缝起来。
他好像就是这么一个人。
会胡搅蛮缠,性子更是没个正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具有皇子威严,甚至对这周遭都有一些害怕似的,好似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若是沈絮哪天没能看住,他就会像风一样,随时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说他怕吧,他又敢单枪匹马地得罪朱家。
朱珂明明是他的母家,他却宁愿要冒着得罪生母的风险,也要在酒席上闹。
若说才华,他比不上谢逊,论民望,更是天上地下。
沈絮却在潜移默化间,鬼使神差地……干了傻事。
他好像从某一刻开始,忽然就被迷了心窍,看不透谢恒了。
那一晚,他行色那样匆匆,那双眼锐利非常,却在斩了朱珂的手臂之后,赶快摸了摸他的手臂。
好像断手的人不是朱珂,而是他一样。
……沈絮漫无边际地回想着,这些回忆太近,近到他连谢恒那日穿得什么衣,配的什么带,腰间又有没有挂玉佩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伏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将玉佩的碎片拢在掌心里。
现在,他连最后一个亲人也不见了。
“沈絮。”谢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个月的解药没来得及送来,若实在痛得厉害,就好好想想云翠的下场。三个月之内没有解药,死不了,你能忍,就忍着。”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沈絮才缓缓地说:“谢……殿下不杀之恩。”
每次都想留点言,坐在电脑前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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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不杀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