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青做足了准备,他也做足了准备,甚至连腹稿都打好了。
如若对方徐徐图之,想先软化他的态度,先剪烛夜谈一番,谈谈抱负,谈谈理想,将大好河山,美好蓝图口述给他听一遍……
谢恒就索性表明了自己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得了。
像袁文青这种文人,肯定会在心中怒骂他朽木不可雕,然后拂袖离去。
但没成想的是,他竟然又提起了沈絮。
“……嗯?”谢恒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袁文青悠悠然重复一遍,“沈家子没办法入翰林院。”
“怎么可能?”谢恒脱口而出,“叫他做修撰是父皇亲口下了令,除了还没来得及领凭,已与实权无异……”
“殿下还不知道,他兄长,沈砚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自然是被朱珂杀死的。”
“来龙去脉呢?”
谢恒迟疑了:“这倒是……一概不知。”
袁文青叹息:“殿下,帝王心,深不可测。”
他手里握着那盏小碗,却没去喝,眉间更是有化不开的忧虑。
“沈修景是个古板的读书人,虽然没什么出众的才华,但好歹人品不错。他得罪了人,因而才没能落个好下场。”袁文青叹声说,“沈家覆灭后,沈砚便一直想要替父申冤,他感念陛下恩德,奋发图强,本以为最多是个榜眼,不成想居然是个状元。”
谢恒:“我也有所耳闻。”
“他跟沈修景极其相似,古板,认死理。陛下不知为何,只给了个九品芝麻官,就想将他打发到远处去。那地方离边疆近,多少人替他惋惜。但不成想,边境叛乱,他临危不乱,星夜兼程赶到当时带队剿贼的将军帐营之中,巧设连环计,打了一出漂亮的胜仗。”
谢恒问:“他得了赏赐?”
袁文青说:“他被授了册印,说是入翰林院,临走时,却被当时的将军给拦住了。”
“敢问是哪位将军?”
“是镇北中山侯大将军,朱靖,您的亲生舅舅,在授印前夕,提了需名军师的名头。”袁文青沉声说 “平添了这差错,沈砚才没活过月末。”
恍然间,某颗悬在浓浓尘霾间的心,陡然下沉。
谢恒口舌干燥,艰难道:“可总要有个缘由。”
“缘由自是一抓一大把。”袁文青说,“殿下难道忘了,沈家是怎么没的?”
“通敌卖国”这四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
这罪名与朱家更脱不了干系,即便没有朱黛的手脚,难道也能没有朱靖的手脚吗?
他甚至开始悻悻地觉得,沈絮没能因为这些事而记恨他,实属奇事一桩。
“有件事,我的确想问问少卿。”
袁文青说:“殿下但讲无妨。”
“听闻沈絮本应是上届的京科状元,但不知为何……”谢恒斟酌了一下,“不知为何被贬,连去年的科举也没能考上,少卿可得了消息?”
科举没能考上自然是朱黛的手笔,但谢恒脸皮虽厚,却也不好意思大咧咧地说出来,弄得他是个急于在背后给人使绊子的反派似的……
若袁文青能知道沈絮三年前究竟在文章里面写了什么,自然也是知道朱黛的举止的,因此更不需要谢恒没脸没皮的承认了。
大家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挺好的。
“这件事……”袁文青缓缓道着,听得谢恒的神情也跟着凝住了,然后他说,“其实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这么严肃干嘛!”
“氛围都到这里了,臣太轻率也不太好嘛。”
谢恒盯着袁文青那把小胡子,劝自己要尊老爱幼,但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
袁文青他只有三十岁。
“咳咳。”袁文青注意到了谢恒的目光,戒备地抚了抚他的美须髯,然后说,“其实倒也不是毫不知情。”
听得谢恒感觉狂躁症要犯了,他强忍住想问候长辈祖宗是否安好的**,问:“譬如?”
袁文青:“这得从他兄长当年进军营说起了。”
“能精炼吗?”谢恒劝说,“一篇好文章挑出的金句也就那么几个,沈砚死得再早,事无巨细都说下来,今儿晚上是说不完了。”
“这个殿下还请放心。”袁文青说,“臣也不记得那么多。”
谢恒:“……”
“殿下还记得,岭南前几月失守一事吗?”
这倒是真听过。
他刚来虞朝时,还对这个朝代的历史一知半解,只在灯红酒绿间依稀听得几句囫囵吞枣般的对话。
虽然当时觉得有些不太健康,但大抵也能听个重点出来。
岭南是蛮夷的地盘,那里风沙大,驻守并不容易,做官更是不易。
基本都是些不得志却无处打发的小官,但更多的是得罪了人,被下派的官职们。
沈砚分明是个状元郎,却能被下派到这种地方,说没人使绊子谁会信。
更何况那个使绊子的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岭南失守,处死的谋士中,正有沈砚的存在,但大将军朱靖却好好的,连块皮都没掉。
“当时风沙吸的紧,稍微死几个人压根察觉不了,当地的布政司不知为何,咬死了这些人都是沈砚杀的,并诬陷他通敌卖国,与南蛮与匈奴有所勾结,要发作他。”
谢恒:“这么拙劣的污蔑,谁信了?”
“没人信。”袁文青说,“沈砚的性子好,周遭的同僚们都与他关系不错,纷纷替其发声,朱靖碍于颜面,没有处置沈砚。”
“那为何之后又发作了?”
“是朱珂。”说到了这里,袁文青的脸色已然有些铁青,“他手底下有好几个匈奴人,旁人认不出,我们还认不出么!站出来便指认沈砚,北镇抚司扛不住舆论,便先将他压了。”
“陛下将他流放了?”
袁文青说:“交给了朱珂,没成想他却在路上,寻了由头,说沈砚想要刺杀他,想报仇,反倒将人给杀了……若是只是单单杀了还好,偏偏……”
他呼出一口浊气:“当时的沈家名声并不好,本就是与朱珂有着血海深仇,这一牵扯,陛下就信了。”
谢恒沉默良久,然后说:“这也是之后发生的事,与沈絮科考有何关系?”
“正是有些关系,因而臣才不知真假。”袁文青说,“三年前,陛下以‘民生’为命题,沈絮拿了与这件事极度相似的例子,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陛下觉得他有怨怼之心,不愿让其入朝为官,因而才,才前途未卜。”
谢恒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发展。
可三年前的人,怎么可能预料得到三年后的事情?
他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说:
“袁大人觉得沈家通敌了吗?”
“谁知道呢。”袁文青说,“陛下觉得有便有,陛下觉得没有便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朝一日我若落到如此境地,也只能认栽了。”
“我倒觉得。”谢恒说,“袁大人深夜来此,恰好是不愿意认栽。”
依旧过渡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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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夜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