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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酒肆听风云 第2章 六出云韶(二)

作者:曹羌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23 05:28:48 来源:文学城

次日晌午,岑立雪拎着酒坛,立在云韶府地户前。

她换了身藕荷外袍,发间依旧插木簪,只在腰际系了一双玉佩。既不失礼,也不过分招摇。

递上拜帖,岑立雪称,六出掌柜前来为易大家荐新酿。门房通传进去,并未如何刁难,抱过拳就将她带进府里。

穿过几重庭院,丝竹之声渐起。云韶府内雕梁画栋悬有轻纱,假山流水畔倚着各色美人,脂粉与熏香何其浓重,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领路的换过几回,岑立雪终是在一处僻静楼阁前停下,高挑侍女低声道:“易大家尚在阳春阁抚琴,请岑掌柜稍候。”

岑立雪颔首,挥退侍女,独个等在廊下。阁内并未点灯,借着窗外天光,依稀可见屏风后一端坐抚琴的人影。琴声流泻,饶是岑立雪不慕此道,也不由得凝神静听。

初时曲调如幽泉滴落,泠泠清清,倏而一转,竟带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意。弦音铮铮,似有铁骑踏沙而来,刀剑齐鸣。

绝非寻常伶人的靡靡之音。

一记急促弹拨后,琴音戛然而止。余韵于庭院间回荡,捎着未尽锋芒。

“来者可是岑掌柜?”问询自内传来,清越中犹带慵懒,倒是同琴音不甚相似。

岑立雪定了定神:“六出酒肆岑立雪,特来为易大家奉上新酿霜三尺。”

“请进。”

推开阁门,岑立雪迈步而入。日头不知何时合进云里,映不清阁里陈设,只屏风后一点微光。她阖目适应片刻,再睁眼,正看清软榻上倚着一人。

青年男子一袭月白衣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衬得面目清俊瘦削。他指尖虚按琴弦,抬眼望来,眸色浅淡如水,既似含情又似疏离,唇畔笑意若有若无,风流之态可谓天成。

想来便是易枝春了。

“岑掌柜,”易枝春起身,步履从容绕过屏风,目光在岑立雪面上一转,落在她手中酒坛上,“六出酒肆名动泮安,小可早有听闻,有劳您拨冗跑这一趟。”

岑立雪将酒坛置于案上,笑容爽利:“易大家言重了。”

“小店新酿霜三尺,取檐瓦霜融水,浸没麦黍,辅以山间花果。立雪念此酒清冽,非知音不可品其妙处,听闻易大家琴技冠绝泮安,或能与之相和,这才冒昧前来。”

易枝春接过酒坛,凑近鼻端轻嗅。他垂下眼,长睫忽闪,神情专注。

“酒气清寒,隐有梅骨竹韵,”易枝春抬起头,眸中闪过讶异,随即化为笑意,“果然是好酒。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岑立雪:“这霜三尺,似乎还添了一味宁心草?此物虽可静气凝神,但极难把控分量,多一分则涩,少一分则浮。岑掌柜好高明的手艺。”

岑立雪心头微凛。宁心草酿酒乃是无锋门秘方,压制躁动内息再好不过,她从前也曾在酒水中掺上此物,可寻常酒客只觉饮后心神安宁,从未有人谈及宁心草。

这易枝春尚未啜饮,嗅闻就道破其中关窍。可见不仅懂酒,更通药性。

她面上不动声色:“易大家果真不凡,竟品出了这一味。不过是家传的土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让您见笑了。”

“岑掌柜过谦了。”易枝春手执早已备好的两只玉杯,亲自斟酒。

酒液澄澈,甘醇扑鼻。他将一杯递予岑立雪,抬臂间袍袖滑落,正露出手腕内侧一浅淡疤痕。

岑立雪心中暗暗记下,目光则不作停留。她接过酒杯,指尖与易枝春微触即分。

“请。”

“易大家请。”

二人对饮一杯。酒液入口,一股凉意自喉间下沉,旋即化作融融暖意散入四肢百骸,令人心神为之一静。

“好酒,”易枝春赞罢,搁下酒杯,转向案上瑶琴,“酒已尝过,掌柜既言此酒需与琴音相和,不如品评一番小可方才所奏《破阵》。”

岑立雪随口应是。只见琴身古拙,尾端略有焦黑,想来正是是赫赫有名的焦尾。许是见岑立雪被焦尾琴吸引,易枝春燃起琴案一角的香炉。青烟袅袅浮起,其味清苦,与寻常香气大不相同。

这是……断续藤?岑立雪一惊,此物性极寒,通常只用以化解烈性热毒,且千金难求。一个清倌,为何会在阁中燃此异香?

她心念立动,内力于体内自然流转,抵御断续藤寒意侵袭之下,不免泄出些许气息。岑立雪即刻收敛,极尽懵懂之态:“易大家琴技高妙,立雪一介粗人,哪里懂得品评?”

“只觉得听着不是寻常绵软调子,倒像是……像是战场上将军下令,让人心口发紧。”

易枝春拂袖灭了香,绝口不提断续藤,却抚着琴弦轻笑:“岑掌柜虽自谦粗人,然‘心口发紧’四字,却比附庸风雅之辈更近曲中真意。”

霜三尺再被满上,易枝春行礼后饮尽杯中酒:“听闻掌柜经营酒肆,迎来送往,甚是辛劳。观您手上积茧,倒不似操持算盘酒坛所致。”

岑立雪一怔,呵,易枝春此人倒是不吝试探。她手上的茧,是常年握剑所致,虽着意隐藏,细看仍与劳作积茧不同。她将手揣回袖中,双颊浮起赧色:“易大家好眼力。”

“不瞒您说,家父早年跑镖,立雪幼时也跟着学了粗浅拳脚,舞过棍棒。后来家道中落,这才开了酒肆谋生。茧子是彼时所留,让您见笑了。”

将缘由推给亡故的跑镖父亲,合情合理。

易枝春闻言,不再深究,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掌柜亦是江湖儿女,失敬。”

二人又闲谈几句,皆是围绕着酒与琴,言语间机锋暗藏,却无人点破。易枝春称赞岑立雪的酒别有乾坤,岑立雪便品评他的琴音暗含风骨,觥筹交错,却令岑立雪回想起无锋门的切磋来。

刀剑相交,以验功力,不过如是。

眼见时机差不多,岑立雪拧起眉,面露惋惜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霜三尺,性至寒,韵至清。易大家方才那曲《破阵》,杀伐之气过重,刚猛有余,却未能尽显此酒的绵长回甘。”

她望向易枝春,眸光清亮:“立雪家中恰有一张古琴残谱,名曰《洗练》,曲调空灵,正合此酒意境。若易大家不弃,三日后立雪携谱再来,请您抚琴一试,或能真正酒曲相和,臻至化境。”

易枝春把玩着空酒杯,指尖沿着杯底缓缓摩挲,似在思索。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玩世不恭笑意更深,也愈发难以捉摸。

“掌柜盛情相邀,若再推辞,便是不解风情了,”他应下邀约,“好,三日后,小可静候掌柜佳音。”

“如此,立雪告辞。”

岑立雪敛衽一礼,旋即提起空酒坛,转身跟从侍女离去。她步态从容如旧,仿佛只是寻常品酒会友。

引路的仍是那高挑侍女。二人默然行至穿廊,几株玉兰初绽,幽芬暗渡。侍女停下步子,含笑为岑立雪拂开径前的花枝。

“岑掌柜的酒,当真不凡,”侍女轻柔开口,“前些日子,大家偶得贵肆雪涧香,品过又命人陆续沽了几回,想来格外合心。今日听闻您亲至,大家亦叮嘱我等,莫要怠慢。”

岑立雪心念一动。原来如此。

怪不得入府一路通行无阻,直抵这阳春阁外。她只当是云韶府待客礼数周全,未曾想,竟是易枝春早有吩咐。

岑立雪莞尔回应:“得易大家青眼,是小店荣幸。”

侍女抿唇一笑,不再多言,提了几步专心引路。日光透过雕花槅扇,岑立雪随在其后,思量更深。

云韶府的侍女,必不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这番赞誉……究竟是随口溜须,还是早就得了易枝春授意?

不待理出头绪,二人已至府门。侍女侧身让开,恭谨作别。

*

出了云韶府地界,傍晚凉风拂面而来,涤去岑立雪心头滞涩。

她并未急于归返酒肆,而是沿着街市行走。叫卖吆喝自与她全然无关,闲逛之下,岑立雪脑海时有月白身影簌簌流转。

易枝春其人,绝不只是曲动泮安这般简单。

焦尾琴虽价值连城,姑且能够算作他云韶府的底蕴。可断续藤此物珍稀,有价无市,寒意之盛足以令寻常百姓退避。

饶是岑立雪功力深厚,尚且有所忌惮。一个风月场中的清倌,为何会将它陈至身畔?

是易枝春此前中了剧毒,需以此压制,还是他精于此道,燃断续藤香本就是为了阻拦不速之客?

思绪纷乱如麻。岑立雪轻叹,以残谱为饵,约下三日之期,是一步险棋。易枝春已对她起疑,往后再想探听什么,怕是难上加难。然而唯有继续接近此人,方有机会拜会薛知府,知晓其于南氏乃至师门血案之洞见。

心念既定,岑立雪折向城西旧书市。她自幼习剑,家里哪里有什么曲谱。所谓《洗练》不过托辞,而旧书市鱼龙混杂,或有一线机缘。

岑立雪走走停停,翻拣半晌,入目多是些话本传奇科举时文,并无琴谱踪迹。正欲离开,她余光瞥见街角一简陋书摊,摊主蜷缩打盹,身前只一块破布,上头搁着几册旧书。

其中一册,封面已失,纸页焦黄,边角虫蛀,隐约可见内页字迹,是墨笔勾勒的减字谱。

岑立雪蹲下身拾起残谱,她虽不通音律,但幼时长在无锋门,也曾见师长月下抚琴。耳濡目染,依稀觉出此谱透着山野自然的清寂之气。

“老丈,此谱何名?”

老者木然抬眼,沙哑道:“不晓得。家里灶下拣出来引火的玩意,看着有些年头,姑娘若要,十个铜子拿走。”

岑立雪取出钱袋,数了铜子放在老者面前,将残谱收入怀中:“多谢老丈。”

它便是《洗练》了。

觅得琴谱,岑立雪不再游逛,转身即往六出酒肆去。

霞光拖了她身影,于青石板上拉得细长。岑立雪三步并作两步,思绪不时掠过无锋门同僚染血面容,与易枝春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为早日觅得真相,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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