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那日,苏清如扮作舞姬混入大殿。
巍峨的丹陛之下,是匍匐如蚁的百官,他们高亢“万岁”。
苏清如隐在献舞的宫姬最末一列,水袖低垂,遮住了腕间冰凉的硬物。羽衣裹在身上只觉沉重,却远不及心口恨意的万分之一。她目光穿透低垂的珠帘和摇曳的舞袖,锁在御座之上。
高长泽。
白玉珠冕冠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玄黑为底,金线绣着盘龙的衮服压在他肩上,衬得那身影愈发挺拔,也愈发遥远、陌生。
那个曾带她溜出翰王府、逃出东宫,只为去山上望明月星辰的五皇子,早已被这身沉重的龙袍吞噬殆尽,连一丝熟悉的影子都未曾留下。
苏清如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指尖抚过袖中短剑粗糙的皮鞘。十年伴他左右,她不为与他相守白头,助他登帝位,只求换一朝风平潮静,泽福万世千秋......可如今,是事与愿违。
鼓乐声陡然拔高,如骤雨敲打金阶。献舞的宫姬们如彩蝶般旋开,水袖抛洒,织成一片迷离光影。就是此刻!
她足尖发力,身形如一道离弦劲矢,冲破华丽的舞阵,直扑御座!袖中短剑瞬间便抵住了那毫无防备的咽喉。冰冷的剑锋之下,能清晰感觉到脉搏剧烈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薄薄的刃口。
“护驾——!!!”
整个庄严辉煌的大殿轰然炸开。方才还山呼万岁的朝臣们,刺耳声响混作一团。
武将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半寸,却又在看清刺客手中剑锋直抵新帝要害时,硬生生僵住,不敢妄动。唯有那高踞御座的身影,纹丝未改。
苏清如死死盯着珠帘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每一个字都是从肺腑中剜出来的:“高长泽!”她声音穿透了大殿,带着千钧之力,“你毒杀我父兄那日,可曾想过今日?!”
——那个雨夜,父亲呕出的黑血浸透了书案上的军报,兄长在冰冷的地砖上痛苦蜷缩,身体渐渐僵硬……而那个带来致命毒酒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她曾倾心交付一切的男人!是他亲手碾碎了她苏家满门的忠骨!
预想中的惊怒、恐惧、辩解……全都没有。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珠帘缝隙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竟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丝涟漪。那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更像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尘埃落定的疲惫?甚至,有一闪而过的……释然?
未及细想,手腕骤然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
是他!他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属于帝王的力道,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对抗,那只手牵引着苏清如的手,连同那柄利刃,猛地向内一送!
“噗嗤——”
锋锐的剑尖轻易地撕裂了龙袍锦缎,深深没入其下的血肉之中。动作决绝,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精准与狠厉。
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指,也染红了剑柄上缠绕的丝绦。剧烈的疼痛让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冕旒激烈地晃动,玉珠相撞。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倾倒的重量完全压在了苏清如身上。沉重的冕冠滑落,砸在金砖上,滚落一旁。那张俊朗脸庞,此刻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惨白的天光下。他唇边蜿蜒流下血线,可那双深黑的眼眸,却牢牢锁住她因极度震惊而失焦的瞳孔,唇角竟费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平静。他靠在苏清如的颈侧,滚烫的呼吸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喷在耳畔,声音低哑破碎,却清晰地送进苏清如耳中:
“徽音……”他唤着她的闺名,这一世尘封许久的名字。“那夜……你猜……我为何……独独放走你?”
那夜?放走她?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苏清如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夜冲天烈焰的爆裂声和亲人濒死的惨嚎在疯狂回响。父亲临死前死死攥着她的手,浑浊的眼中是滔天的恨意:“高贼……灭门……清如……逃!” 是他放她走的?为什么?!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一件物事随着他身体的下滑,从他染血的龙袍前襟内跌落出来。
“啪嗒”落在苏清如脚边。
那是一枚玉佩,正是高长泽新婚那日予她的那枚。此刻,它被温热的帝王之血浸透大半。
上面,是十年前决定与他共谋天下时,是她,一笔一划刻下的誓言:
“山河仍在今朝,同归此路,唯盼君长伴。”
苍劲的字迹,此刻浸泡在黏稠的血泊里。
“呃……” 高长泽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也染红了苏清如肩头的衣料。
苏清如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刺目的誓言上。
两世筑起的高墙,那堵用无数淋漓的鲜血砌成的的墙,在这一刻,在染血的旧物和濒死之人的笑容面前,轰然崩塌。
“不……不可能……” 她握着剑柄的手,那沾满了他鲜血,世界的声音陡然远去,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动,和他越来越无力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他沉重的头颅无力地枕在苏清如肩上,身体的力量正随着奔涌的鲜血飞速抽离。
那微弱的气息拂过耳畔,断断续续,却执着地想要说完:“苏家……功高……父皇……不容……赐死密诏……通敌伪证……俱在……” 他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生命最后的喘息,“我……别无他法……只能……先动手……至少……能保你……活着……”
保她活着?用她父兄的命?用苏家满门的忠烈之名?
“那毒酒……是我换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鸩酒……换成了……假死药……本想……瞒天过海……送他们……远走……可……” 他猛地呛咳起来,大股暗红溢出嘴角,身体痉挛般绷紧,眼神开始涣散,最后的话语几乎只剩下气音,“……火……起得太快……来不及……徽音……对不起……”
他未及言尽,靠在苏清如肩头的重量,彻底沉了下去。那双曾映满星辉,也曾深藏谋略,此刻只余下无边黑暗,缓缓地阖上了,唇边凝固着那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大殿内死寂。
所有惊恐的目光都聚在丹陛之上,也聚在苏清如身上。
苏清如抱着他渐渐冷却的身体,指尖触碰到他胸前衣襟深处,颤抖的手指将它勾了出来。
是一枚凤钮金印。小巧,却沉甸甸的,印钮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雕工精湛绝伦,在透过高窗的惨淡天光下,流转光泽。印底朝上,清晰地刻着四个篆字:
“皇后之宝”。
原来……原来这就是他用生命去捂着的……那个所谓的“别无他法”的终点?一个用至亲鲜血铺就的后位?一个让她永世不得解脱的金丝囚笼?
“嗬……嗬……”
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扭曲崩塌……所有的色彩都褪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猩红。
“啊——!!!”
苏清如猛地抽出那柄深深没入他胸膛的短剑!血随着剑身的拔出猛烈地溅射开来,有几滴落在苏清如的脸颊上,顺着皮肤滑下,像血泪。
剑尖垂落,在染血的金砖上拖曳出刺耳的刮擦声。
苏清如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脚下那具正在失去最后温度的躯体,不再看那些惊骇欲绝的百官。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朝着那洒满阳光的殿门挪去。
身后,死寂终于被打破。
是太医变了调的哭喊:“陛下……陛下殡天——!!!”
殿外,六月的骄阳正烈,明晃晃地炙烤着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御道,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通往权力巅峰的路,光洁如镜,纤尘不染。可她的脚下,每一步,都踩着血印,永远无法摆脱。
……
“王妃,在想什么呢?”
见她盯着烛台发愣,高长泽乘其不备将她揽进怀里,苏清如还是那般冷漠地推开他,“一个梦魇……”
眼见东宫之位垂手可得,他将不再是翰王,会是大启的太子,是未来的帝王。
昨夜的梦让她失魂了整天,前世她为女相伴启仁帝左右,最后还是落得被除却的下场。今生她用尽智谋对高长泽的辅佐又是否会重蹈覆辙,成为帝王的利用之物?
“山河仍在今朝,风平潮静,同归此路,唯盼……”她不觉念出那句话,可后面半句,总有些迟疑,“……君长伴。”
高长泽眉眼弯弯,嬉笑着接出下一句,没有半分犹豫,“天地共书此谋,海晏河清,共赴千秋,与卿心同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