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花香似乎也驱不散某种悄然弥漫的、冰冷的寒意。
凌战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同无波的古井。
她甚至比往日更勤勉地处理高产种子的分发,日日与在外游学的儿子沈钰通过雪鸟沟通,批复“山海粟”送来的密报,召见内务府官员询问秋粮储备,仿佛那些恶毒的流言和关于“解语花”的窃语从未传入她耳中。
然而,挽星却能察觉到那平静下的不同。
娘娘的话更少了,时常在批阅间隙,望着窗外御书房的方向,目光深远,没有焦点,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那是她极度专注或压抑时才有的小动作。
这日午后,凌战需前往藏书楼查一册前朝水利孤本。
路径御花园一处僻静假山时,忽闻前方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低低的抽泣。
挽星上前一步,护在凌战身前。
只见假山后转出一个人影,正是秦如。她发丝微乱,眼眶通红,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手中紧紧攥着一方明黄色的丝帕——那颜色与纹样,分明是御用之物。
秦如猛地撞见皇后銮驾,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奴……奴婢参见娘娘!”她下意识地将那方丝帕往袖中藏,动作仓皇而欲盖弥彰。
凌战的脚步顿住了。
她的目光在那方明黄丝帕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秦如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上。
空气凝滞了片刻。
“起来吧。”凌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何事如此惊慌?”
“没……没什么……”
秦如声音细若蚊蚋,头埋得更低,“是奴婢……奴婢不小心冲撞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她似乎怕极了,不敢多说一个字。
凌战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淡淡道:“御前当差,稳重些。去吧。”
“谢……谢娘娘恩典!”
秦如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快步离开,始终紧紧攥着那方丝帕。
挽星眉头紧蹙,低声道:“娘娘,那帕子……”
凌战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继续走向藏书楼的方向。
但她的背影,似乎比刚才更加挺直,也更显孤寂。
又过了两日,一场秋风吹皱了宫苑池水,也吹落了不少枯叶。
一名小宫女在凤仪宫廊下捡到了一个极为精致的锦缎香囊。
香囊做工巧妙,绣着罕见的双面异色绣,一面是龙纹,一面是幽兰。里面装的并非寻常香草,而是几味名贵的安神药材,还夹杂着一缕极淡的、属于皇帝的龙涎香气。
这香囊一看便知并非凡品,更非宫女可用之物。
小宫女不敢怠慢,立刻呈给了挽星。
挽星拿着香囊,脸色微变。
她认得这种绣工和香料配置,是近日江南进贡的份例,陛下那里得了一批。
她沉默地将香囊呈给凌战。
凌战正在临帖,笔尖顿了顿。
她接过香囊,指尖能感受到锦缎的细腻和药材的微硬触感。那龙涎香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而另一面的幽兰……秦如,名字里正有一个“如”字,性情也被描述为“幽兰般解语”。
多么“用心”的赏赐。
多么巧的遗失。
凌战将香囊放在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随即像是被那香气刺痛一般,迅速拿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怒。只是将那香囊随意丢回给挽星,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处理掉。”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重新提笔蘸墨,继续临帖,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的卫烬,也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确实因为秦如的江南乡音和偶尔流露的鲜活趣事而感到片刻舒缓,赏赐过她一些东西以示嘉奖。
但他心似明镜,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他察觉到凌战似乎更忙了。
送来的奏陈条规依旧完美无瑕,但以往偶尔会附上的、关于政务之外的、仅限夫妻间的简短私语字条,再也没有出现过。送来的徽墨是最好的,却冰冷得像完成任务。
他几次想去凤仪宫,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难道要问“你为何不理我?”还是质问“你可知外面流言?”
无论哪种,都显得他多疑而可笑。
一次议政间歇,他状似无意地对心腹大太监感叹:“皇后近日似乎清减了些,政务固然繁忙,亦要提醒她顾惜身体。”
大太监躬身回道:“陛下关怀,娘娘必是感念的。只是……只是老奴听闻,娘娘近日心情似乎不大爽利,凤仪宫上下都格外小心。”
“哦?所为何事?”卫烬挑眉。
“这……老奴不敢妄加揣测。”
大太监欲言又止,“只是底下人有传言,说娘娘似乎……不喜陛下厚赏那位秦姑娘?觉得……觉得陛下是否嫌她不够解意?”
卫烬一怔,随即一股烦躁涌上心头。
他赏个宫女,竟也要被如此解读?甚至传到她耳中,让她因此不快?她何时变得如此……斤斤计较于这些微末小事?
还是说,她真的在意了?因这种小事而在意?
他不由得想起王御史的话——“言及娘娘赏赐下人之物,陛下转头便另有厚赏,似有较劲之意。”
荒谬!他当时只觉得荒谬。
可现在……难道在外人眼中,他竟是如此?连她……也如此认为?
一种被误解的憋闷,连同帝王尊严被无形挑战的微愠,在他心中交织。
他挥退了太监,独自坐在龙椅上,脸色沉郁。
翌日,凌战循例至太后宫中请安。
回宫时,择了一条平日不常走的近路,需经过一片竹林。
竹影婆娑,秋风飒飒。
就在竹林深处,她看见了卫烬的身影。他负手而立,似乎正在沉思。而在他身旁不远处,秦如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被风吹落的奏本纸页——大约是方才一阵风弄乱的。
画面本身并无逾矩。
皇帝站着他的,宫女捡着她的。
但就在凌战这个角度看去,阳光透过竹叶,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秦如抬起头,对卫烬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请示,脸上带着恭敬又怯生生的表情。
卫烬随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一刻,卫烬似乎若有所觉,目光转向了凌战来时的方向。
凌战却已收回了视线。
她没有上前,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路离开,裙裾拂过地面落叶,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仿佛从未出现过。
卫烬只看到竹林尽头空无一人,方才那一瞬被注视的感觉,仿佛是错觉。
他微微蹙眉,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疑虑。
而凌战,在转身的那一刻,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波动也彻底平息,只剩下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凌战回到凤仪宫,屏退了左右。
她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自己亲手照料、此刻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的秋菊。
良久,她极轻地、自嘲般地低语了一声,声音消散在风里:
“原来……‘眼见为实’,便是这样的滋味。”
她不需要查证什么。
所有的“巧合”和“证据”,都像无声的毒液,一滴一滴,精准地渗入她心中最柔软、也最不容侵犯的地方。
那不是江山权柄,而是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信任与默契,是唯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于微末时便存在的联结。
如今,这联结正在被一种无声的、阴冷的力量,缓缓侵蚀。
而她,选择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风暴,往往始于最平静的假象。
只是,那株秋菊的影子,落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孤寒的意味。
秋深露重,卫烬又染了风寒。
头痛欲裂,咳嗽撕扯着胸腔,但他仍强撑着坐在御案后。朱笔批红的间隙,他偶尔会抬眼,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殿外,又迅速收回,眼底沉淀着比病气更沉的郁色。
太医院院判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
“陛下脉象浮紧,确是风寒入侵。只是……”老院判额角沁出细汗,指尖微颤,“只是脉象深处,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如轻云蔽月,非药石能速解。臣愚钝,或乃陛下忧思劳神过甚,伤及心脉……”
“忧思劳神?”
卫烬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嘲弄。他挥退了院判,“朕知道了,退下吧。”
殿内重归寂静。那份“滞涩”之感,他比太医更早察觉。
非关病体,而是一种无形之物,自流言四起那日便悄然缠上心头,日渐收紧。
他不信那些鬼蜮伎俩,但他信人心之毒。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突兀的骚动。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像是被鬼追着,披头散发、连滚带爬地冲破内侍的阻拦,扑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手中高举着一个东西,声音因极致恐惧而尖利变形:
“陛下!陛下饶命!奴婢在废暖阁里发现了这个!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是一个粗劣的布偶,明黄残布裹身,心口腹部扎满银针,背后一行朱砂八字——是他的生辰。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侍立的宫人内侍霎时面无血色,噗通跪倒,深深埋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卫烬的目光落在那个偶人上。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惊惧。他的脸色在病气的灰白中,反而透出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只有紧紧攥住龙椅扶手、直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巫蛊。
又是巫蛊。
记忆如同被血浸透的潮水,轰然倒灌。幼时逃亡路上,母亲最后绝望的泪水,忠仆滚落的头颅,漫天大雪也盖不住的血腥气……一切痛苦的根源,都始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巫蛊构陷!
他最恨、最鄙夷的,便是这等栽赃嫁祸、见不得光的阴私手段!
这东西,拙劣得可笑!愚蠢得可悲!
他的目光从小宫女惊惧扭曲的脸上,缓缓移开,最终,投向殿外凤仪宫的方向。
她呢?
她执掌“山海粟”,监控百官,洞察京畿。这等粗劣的把戏,这等已然传入他耳中的流言,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可她做了什么?
没有预警,没有排查,没有哪怕一丝一毫试图肃清这污秽之源的举动!
她只是沉默。冷眼旁观。
任由这毒液蔓延,任由这拙劣的偶人出现在他面前!
她是在试探他吗?试探他是否会如历代那些蠢货帝王一样,被这种玩意儿轻易挑动?还是说……她真的如流言所暗示的那般,已然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
一种比愤怒更尖锐、更冰冷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卫烬的心脏。
那是被最信任之人背弃、漠视的刺痛感。
他可以面对明枪暗箭,可以承受病痛缠身,却无法忍受她在这件事上的——毫无作为!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对峙中,霍英“匆匆”赶来,一脸“惊怒交加”与“忠君忧国”。他噗通跪地,声音沉痛:“陛下!宫中竟出此等大逆之事!臣请陛下即刻严查,揪出幕后主使,千刀万剐!”
他目光扫过那偶人,故作惊疑:“咦?这针法线结……似乎……有些眼熟?
微臣仿佛在……”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无限遐想。
“霍卿。”卫烬的声音响起,冷得像淬了冰,打断了他的表演。
霍英一愣,抬头对上皇帝的眼睛。那眼里没有他预想中的狂怒和猜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寒意。
卫烬甚至没有再看那偶人一眼,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秽物,多看一眼都嫌恶心。他缓缓站起身,病体让他微微晃了一下,但气势却如山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查?”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砸在每个人心上,“是该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传朕旨意。”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没有丝毫暴怒,却比咆哮更令人胆寒,“宫中流言蜚语,构陷中宫,巫蛊咒君,此风绝不可长!着令——”
他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伏地颤抖的霍英和那小宫女。
“——着令内廷司与殿前司,联合稽查!给朕彻查流言起源,追查制作此秽物之人。凡有牵连者,无论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这个命令,出乎所有人意料。没有直接指向凤仪宫,反而是要大张旗鼓地“查流言”、“追查制作人”?
霍英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与慌乱,这和他预想的剧本不一样!
但紧接着,卫烬的下一句话,却像一把更冷的刀,精准地掷向了凤仪宫。
“至于皇后……”
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无尽的疲惫与冰冷,“掌管宫闱,失察失职,致使奸邪滋生,惊扰圣躬。即日起,于凤仪宫中静思己过,无朕旨意,不必外出。”
不是封锁,不是问罪,是“静思己过”。
是帝王对皇后失职的惩戒。
是因为她的“不作为”。
这才是真正戳向凌战的刀——他否定了她的一切能力与责任,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姿态,告诉她:在你管辖的范围内,发生了我最憎恶的事,而你,什么都没有做。
卫烬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内侍颤巍巍地想扶他,被他轻轻推开。
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寝殿里,看着地上那个孤零零的、可笑的布偶。
他没有相信这玩意儿能伤他分毫。
但他心中的寒意,比万千银针加身更甚。
她明明可以轻易碾碎这阴谋,却选择了沉默。
这份沉默,比任何巫蛊之术,都更深刻地刺痛了他。
而那道“静思己过”的旨意,如同沉重的宫门,在他与她之间,缓缓闭合。
他以为的并肩与默契,或许,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殿内烛火明灭不定。
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孤寂而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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