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赏春会那抹月白色的惊艳与疏离,以及安平伯府小世子“沈牛”之名不容置喙的宣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京城贵胄圈中荡开层层涟漪。
回到西山别院,那份被强压下去的、因凌战母子离去而生的空旷感,更添了几分朝堂倾轧带来的烦腻。他教沈星、沈辰划桨时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青州的方向。
几日后,沈厌在西山别院处理庶务。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爹。”
小蛮牛推门进来,他已换回宫中侍卫的便装,身姿笔挺,脸上带着当值归来的些许风尘。他反手关好门,走到书案前,压低声音,神情是罕见的严肃:“今日下值前,黄总管在角门‘偶遇’卑职,托卑职给爹带句话。”
沈厌放下笔,桃花眼微眯,瞬间警觉。黄总管是皇帝身边影子般的人物。
“他说:‘小沈侍卫,告诉你爹,西苑暖阁后面的梅林,那棵歪脖子老梅树下,埋着你爹去年冬天馋嘴想吃的‘蜜渍金桔’的罐子,让他得空去挖出来尝尝鲜,莫要放坏了。’”
小蛮牛复述得一字不差,说完,他浓眉微蹙,“爹,黄总管这是……?您何时托他埋过蜜桔?”
沈厌心中了然,轻松一笑,摆摆手:“哦,是有这么回事。去年随口一提,没想到黄总管还记着。行了,爹知道了,改日得空去挖。”他语气随意,仿佛真是件无关紧要的旧事。
小蛮牛挠挠头,一脸困惑,“爹,蜜桔埋树底下?那不是招蚂蚁嘛?”
沈厌失笑:“埋树下是跟你黄伯伯闹着玩的。行,爹知道了,改天去挖。”
仿佛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趣事。
然而,当夜子时刚过。
西山别院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出,避开所有可能的眼线,直扑皇城西苑。西苑暖阁后,一片沉寂的梅林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暗影。那棵造型奇特的歪脖子老梅树,是皇帝幼时最爱玩耍的地方。
沈厌无声落地,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
确认安全后,他走到树下,并未真的去挖什么蜜桔罐,而是屈指在树干一处极其隐蔽的树瘤上,按照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三下。
片刻,旁边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厚重假山石,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带着浓郁药味和地窖潮湿气息的风涌出。缝隙内,透出微弱昏黄的光。
沈厌毫不犹豫,闪身而入。身后的假山石迅速合拢,严丝合缝。
通道狭窄幽深,仅容一人通行。
尽头是一间极其隐蔽、陈设异常朴素的小暖阁。没有金碧辉煌,只有一张硬榻,一张旧书案,几把椅子,和一盏光线被调到最暗的宫灯。
暖阁中央,一个穿着素白常服的年轻男子背对着入口,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泛黄的、画工略显稚嫩的《西山雪猎图》。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身常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
听到脚步声,男子缓缓转过身。
正是当今天子。
昏黄的灯光下,皇帝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也缺乏血色。年少登基至此,那点尚存的锐气,似乎已被病痛和经年累月深宫重压磨蚀殆尽,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眉宇间。
他看起来比沈厌在公开场合所见,要憔悴虚弱得多。
“你来了。”
皇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久未开口。
他没有用“朕”,也没有称“安平伯”。
沈厌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简而重的臣子礼:“陛下圣躬违和,深夜召见,臣沈厌听命。”他心中警铃微作,皇帝如此隐秘地见他,绝非寻常。
“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
皇帝虚抬了下手,示意沈厌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自己也慢慢走到榻边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虚弱感,仿佛骨头都是脆的。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药味混合着地窖的土腥气,萦绕不散。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西山雪猎图》上,眼神有些悠远,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寂寥。
“沈厌。”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飘忽,“你可知,朕幼时,最羡慕宫外那些能肆意奔跑、摸鱼爬树的孩子?”
他并未等沈厌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在对空气倾诉,又像是在寻找一个能理解这深宫孤寂的人。
“朕…生来就在这四方城里。记事起,母后就…不在了。”
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愈合的伤痛。“宫人们都说母后是病逝,可朕总觉得…那宫墙太高,影子太深。”他顿了顿,仿佛在平复某种情绪。
“后来,朕登基了,年纪小,什么也不懂。霍大将军……还有姜阁老他们,是‘忠心耿耿’的辅政大臣。朕的饮食起居,他们关心;朕读什么书,见什么人,他们安排;甚至…”
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榻沿,“朕该娶谁为后,该何时纳妃,该宠幸何人…都需‘权衡’,需‘顾全大局’。”
“朕就像一个最精致的提线木偶,一言一行,皆由不得自己。”
他抬起眼,看向沈厌,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深切的疲惫,有不甘,有隐忍的愤怒,最终化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暗。
“朕…连自己能跟谁生孩子,都做不了主。”
皇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砸在沈厌心上,瞬间明白了那潜藏的、深宫中最残酷的真相——
“朕有时会想,”皇帝的目光落在沈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毫不掩饰的羡慕,“若朕当年,能像你一样…”
沈厌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
“像你一样!”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幼时虽遭逢大难,流落市井,吃尽苦头…但至少,你有过宫墙外的风,有街头巷尾的烟火气,有…自由的味道。不必时时活在无数双眼睛的审视下,不必每一句话都在心里转上三圈。”
“更让朕…羡慕的是,”皇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沈厌,望向了更远的地方,“你遇到了她。凌夫人。”
提到这个名字,皇帝眼中那点微弱的向往骤然亮了一些。“她陪你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与你并肩而立,不是因为你是什么‘安平伯’,而是因为你是‘沈厌’。你们…心意相通,患难与共。她那般…不同,像山间的风,凛冽又自由。”
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怅惘。
“朕…从未有过。朕的身边,只有权衡、利益和…无处不在的枷锁。”
他的目光又落到沈厌腰间那枚属于凌战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沈厌脸上,那羡慕几乎要满溢出来。
“还有你的孩子们。”
“小石头聪慧内秀,小蛮牛赤诚勇毅,沈星沈辰活泼伶俐…他们唤你‘爹’,是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情。他们不怕你,敢顶撞你,敢缠着你,敢…护着你。”
皇帝想起曾在御苑中那个梗着脖子大喊“我就叫沈牛!”的小小身影,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暖意。“朕…贵为天子,却连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都是奢望。”
“沈厌!”
皇帝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朕…真的很羡慕你。”
这一句“羡慕”,重逾千斤。不是君王的客套,而是一个被命运囚禁在至高牢笼中的灵魂,对另一个拥有他所渴望的一切的灵魂,发出的、最深沉的喟叹。
沈厌沉默地听着。皇帝话语中的孤寂、压抑、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浸染着这间小小的暖阁。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位年轻帝王华丽龙袍下的枯槁与脆弱。
那份“羡慕”,像一根针,刺破了沈厌心中某些因朝堂纷扰而生的烦躁,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流落街头的寒冷,更想起了凌战、虎子和小石头等人出现后,生命里骤然亮起的温暖火光。
他无法安慰,也无权置喙天家之事。最终,他只是微微垂首,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万金之躯,还请善加珍重。世间万般,唯愿陛下…心有所安。”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榻上,仿佛刚才那番倾诉已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挥了挥手,声音几不可闻:“去吧…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朕耳…天知地知。”
沈厌再次行礼,无声地退入密道。
当沈厌的身影重新融入西山的夜色,皇宫的森严壁垒被远远甩在身后,他胸臆间那股在暖阁中因皇帝境遇而生的沉重压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化作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没有回卧房,他径直走向书房。
夜风穿过回廊,带着早春的料峭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
他点亮烛火,昏黄的光晕下,铺开一张素笺。
研磨,提笔。笔尖悬停片刻,千言万语涌至喉头,最终落下的却并非朝堂诡谲,亦非皇帝密语。
“阿战吾妻:”
笔锋一顿,墨迹微洇。仅仅是写下这个称呼,他冰凉的指尖仿佛都回暖了几分。
“西山春寒,远甚去岁。炭火犹温,然庭室空阔,触目皆寂。”他眼前浮现别院门口青篷马车远去的景象,心口微微抽紧。
“小蛮牛今日习桩颇有进益,言及兄姊,甚念青州。沈星、沈辰课业尚可,唯划桨之术,为夫不精,恐误人子弟,待卿归家指点。”他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看到凌战清冷的眉眼。
“京中诸事…繁杂依旧,然皆不足道。唯念卿与钰儿,山遥路远,寒暖饮食,时时挂心。青州风物,可还顺遂?童试在即,钰儿聪颖,必无碍,然卿亦勿过劳。”笔尖再次停顿,他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要穿透这千里之遥。
“夜阑人静,独坐书斋。忆昔靠山村中,风雪围炉,卿调羹汤,虽粗陋而暖入肺腑。彼时困顿,然心有所依。今居华堂,锦衣玉食,反觉…形影相吊,”
那深宫中的孤寂身影与羡慕的眼神,再次浮现脑海,让他握笔的手紧了紧,“幸有卿旧日所遗玉佩在侧,触手生温,聊慰心怀。” 他下意识地用空着的左手抚上腰间那枚温凉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
“盼早归。”
三个字,力透纸背,承载了所有未曾言说的急切与眷恋。
“家中诸事有我,勿念。珍重万千。”
“厌字”
落款是简单的一个“厌”字,却仿佛倾注了所有的重量。
墨迹未干,沈厌已起身推开临窗。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特制的骨哨,置于唇边,无声地吹响。片刻,夜空中一道迅疾如电的白影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窗棂上。正是那只神骏非凡的雪鸟“翎羽”。
它歪着头,冰蓝色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烁着灵性的光芒。
沈厌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信笺卷成细小的筒状,又用特制的油纸和丝线仔细封好,系在翎羽脚爪上特制的轻巧信囊里。他轻轻抚摸着翎羽光滑冰冷的羽毛,低声叮嘱,如同对老友托付。
“翎羽,去青州,找她。快些。”
雪鸟蹭了蹭他的手指,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清唳,双翅一振,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白光,瞬间消失在茫茫天际,朝着南方青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沈厌独立窗前,夜风吹拂着他散落的发丝和月白的衣袂,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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