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市,“净尘阁”的鎏金牌匾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门庭若市,车马喧嚣,衣着光鲜的仆役捧着烫金名帖在门口排成长龙。
“哎哟,张夫人,您也来了?今儿可能排不上雅间了,苏掌柜说都排到半月后啦!”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摇着团扇,对刚下马车的熟人抱怨道。
“可不是嘛!”张夫人无奈地叹气,随即又眼睛发亮,“可那‘玉肌皂’是真真儿的好!我家那丫头用了才几日,小脸就水灵了不少。还有那‘百疫消’,府里上下用了,连个咳嗽的都没有!排再久也得等!”
雅间内,兰草清香袅袅,白瓷浴池水汽氤氲。
锦云庄掌柜苏婉,一身月白素锦襦裙,正含笑为一位国公夫人展示皂品:“夫人请看,这便是专为安神助眠配的‘安梦皂’,内里添了薰衣草和甘菊精油,沐身后周身松快,最是助眠。”
国公夫人拿起一块,凑近鼻尖轻嗅,满意点头:“嗯,这香气是极好的。苏掌柜,你这‘净尘阁’打理得真是…妙到毫巅。我府上那几个庄子,若有你这般能干的人管着,何至于年年亏空?你可愿…替我分忧?”
苏婉笑容温婉,姿态却是不卑不亢:“夫人谬赞了。净尘阁能有今日,全赖东家伯爷和夫人高瞻远瞩,赐下方子。苏婉不过尽本分罢了。至于庄田庶务,一则锦云庄与净尘阁已让苏婉分身乏术,二则此等大事,非苏婉所长。若夫人庄上需采买新奇合用之物,或需引荐懂行的匠人,苏婉倒可略尽绵薄。”
另一位被侍女簇拥着的年轻郡主立刻接口,带着几分娇憨:“苏姐姐!我那京郊的温泉庄子空着也是可惜,听闻你最懂这些新鲜门道,不如咱们合股?你出主意,我出庄子,收益分润,可好?”
苏婉依旧微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疏离:“郡主殿下厚爱,苏婉惶恐万分。东家待我恩同再造,实在不敢、也不能另起炉灶。殿下千金之躯,若得闲暇,不妨常来净尘阁小坐,品一品新制的花露,苏婉定当悉心侍奉,保管让殿下舒心。”
这份清醒的界限感与滴水不漏的应对,不仅没让贵妇们扫兴,反而引来更多赞叹与探究的目光。
一时间,“净尘阁”的雅致、“沈记”皂品的神效,连同苏婉“玲珑剔透、忠谨本分”的美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京城贵妇圈层激荡开一圈圈愈发扩大的涟漪。
京郊西山脚下,晨光刺破薄雾,映照出一片尘土飞扬、号子震天的景象。
“嘿哟!加把劲!”
凌战的声音清亮如金铁交鸣。她单膝跪地,双手如钳扣住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腰背弓起如蓄势的豹,“力从地起!腰沉!腿蹬!——起!随着一声低喝,那沉重的石块轰然挪动。
旁边,二丫小脸憋得通红,双手死死抱着块小一号的石头,小短腿蹬得笔直,吭哧吭哧地挪动:“娘…好…好重…”
栓柱挥舞着小锄头,吭哧吭哧地刨着板结如铁的硬土,汗珠顺着下巴砸进泥土:“这地…比…比石头还硬!”
小蛮牛和沈星沈辰负责推独轮小车,里面装着半车碎石。小蛮牛一脸兴奋:“冲啊!运石头!”话音未落,车轮碾过凸起,车身猛歪,“哗啦”碎石撒了一地。他也不恼,嘿嘿笑着爬起来拍灰:“看我的!再来!”
小石头最为沉默。
他学着凌战的样子,沉腰,蹬腿,小臂肌肉绷紧,奋力推动一块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石块。汗水浸透鬓角,在晒得微红的小脸上冲出泥痕,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一声不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石块摩擦泥土的闷响。
“娘!”二丫终于放下石头,摊开微微发红、沾满泥灰的小手,委屈巴巴地递到凌战面前,“手疼…”
凌战停下动作,蹲下身,握住女儿的小手。指腹和掌心几处红痕清晰可见。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嗯,磨红了。会起茧。”
她拿出青瓷小罐,挖出清香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茧是劳动的勋章,不丢人。记住这疼,记住这红。日后穿绫罗绸缎时,才知一粥一饭、一丝一缕的根在哪里。”
渐渐地,细碎的抱怨声被一种无声的较劲取代。
小蛮牛推车越来越稳,还主动帮二丫搬动稍小的石块。沈星带着栓柱找到了刨土的节奏,一锄下去,泥土翻飞。小石头清理碎石杂草的速度明显加快,竟真在乱石堆中辟出一条窄窄的小径。
汗水浸透了孩子们的粗布短打,小脸成了花猫,但那一双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在深宅高墙内从未有过的、名为“韧劲”的灼灼光芒。
几场晨露浸润后,西山工地更显开阔。
凌战正带着孩子们清理一处地基的碎石。
不远处的山坡上,几位须发皆白、身着儒衫的老者驻足观望已有时辰。为首的,白发如雪,正是以清正耿直闻名的翰林院王老大人。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身边另一位大儒连连摇头,语气鄙夷,“堂堂伯夫人,勋贵之尊,竟如粗鄙村妇般操持贱役!还带着金枝玉叶的公子小姐们?斯文扫地!有辱门楣!”
王老大人沉默不语,目光却紧紧锁着下方:那以身作则、动作利落矫健丝毫不输男子的母亲;那在尘土汗水中咬牙坚持、眼神日渐淬炼出坚毅的稚子;那热火朝天却透着一股原始蓬勃生机的劳作场景。他看了许久,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眼中精光闪烁,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饱含深意的叹息。
对身旁犹自愤愤的同僚道:“《礼记?学记》有云:‘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兴其艺,不能乐学’。先贤真意,岂非正在于此?习劳方知稼穑艰,知物力维艰,方能立身以正,心怀敬畏!”
他指着下方,声音带着沉甸甸的触动,“安平伯夫人此举…非但不是有辱门楣,反是深得古圣先王教化之精髓!寓教于行,以劳养德!此乃…返璞归真之大智慧!当为世范!”
另一位大儒,国子监李司业,目光尤其胶着在那个沉默却异常坚韧的小小身影上,叹道:“王兄所言极是!观其子沈石,虽稚龄,然眉宇间已见沉稳坚毅之气,进退有度,指挥弟妹协作亦显章法,绝非寻常膏粱纨绔可比!此等‘耕读’之实,躬行实践,远胜于闭门死读圣贤书百倍!真真…美谈佳话!”
又过了两日,西山工地。
孩子们手上的红痕已微微发硬,初显薄茧的轮廓。
凌战正带着他们清理一处地基的碎石。
王老大人与李司业联袂而来,步履沉稳,径直走向工地核心。
工匠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张望。
王老大人上前一步,对着停下动作、平静看来的凌战,郑重拱手,声音洪亮:“安平伯夫人,老朽王文渊,忝为青松书院山长。这位是国子监李司业。夫人以身垂范,躬行教化,令我等老朽叹服不已!”
他目光转向凌战身边的小石头,眼中满是期许,“观令郎沈石,沉稳坚韧,心性质朴,实乃璞玉良材。老朽与李司业冒昧,恳请夫人允令郎入我青松书院进学!书院定当倾尽心力,琢玉成器,不负良才美质!”
此言一出,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工匠们瞪大了眼睛,小石头攥着碎石的小手猛地收紧,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眸望向母亲。
凌战抬手,用沾着泥灰的手背随意抹去额角一点汗渍,目光沉静如水,并无受宠若惊之色。
“二位先生抬爱,凌战感念于心。沈石能得大儒青眼,是他的机缘。”
她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然,西山躬耕,于他而言,非一时之兴,乃立身根本之训。习劳方能知艰,知艰方能惜福立志。若入书院,恐需割舍此道,非我所愿,亦非他所宜。”
李司业闻言,不仅未恼,反而眼中赞赏更浓,忙上前一步道:“夫人误会!书院绝非欲令郎放弃此等良训!夫人‘以劳养德’之论,振聋发聩!吾等亦思效仿古之‘半耕半读’遗风。若夫人允准,可令令郎半日入书院听讲,习圣贤之道;另半日,或归家协助西山建设,或于书院后山辟一小块园圃,躬耕实践。如此,学问与体魄、知与行,相辅相成,岂非更合夫人教化之本意?”
凌战的目光在王老大人和李司业恳切而坚定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小石头那张混合着紧张、渴望与一丝忐忑的小脸上。她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静仿佛在衡量着孩子的前途与脚下这片土地的分量。
终于,她微微颔首:“先生此议,深合我心。半日书院,半日躬行劳作,可。”
她语气转重,强调道:“然劳作之地,须由他自行选择,或西山,或书院园圃,或家中庶务。但无论何处,皆需亲力亲为,筋骨磨砺,不得假手他人。”
“善!大善!”
王老大人抚掌大笑,声若洪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夫人思虑周全,深明大义!便依夫人所言!令郎明日即可来青松书院报到!”
凌战微微躬身:“有劳二位先生费心栽培。”她侧身,粗糙却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小石头因激动而微微发烫的头顶,“听见了?明日开始,半日读书,半日干活。书院里的功课和山上的石头,一样都不能落下,一样都得靠你自己搬。”
小石头重重点头,胸膛起伏,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黑亮的眼眸里仿佛燃着两簇灼热的小火苗。
“嗯!娘,我记住了!我能行!”
两位大儒带着满心赞叹与对这位特立独行、见识深远的夫人深深的敬佩离去。
这“半日书院半日耕”的奇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清流文官与世家圈层中激起了滔天巨浪。“西山躬耕”被赋予了“知行合一”、“复先王庠序遗风”的崇高意义,安平伯府与凌战那“以劳养德”的独特声名,在清流士林之中骤然拔高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安平伯府,书房。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临窗软榻上。
沈厌毫无形象地歪着,一条长腿曲起,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桃花眼笑得弯成了月牙,另一只手悠闲地捻着一块精致的荷花酥,正要往嘴里送。
“啧啧啧,苏婉这丫头,真是…太给爷长脸了!”
他得意地晃着脚尖,对着侍立一旁的刘全念道,“‘郡主殿下欲以温泉庄子合股,苏婉婉拒,言明东家恩重如山,不敢亦不能另起炉灶’…瞧瞧,这话说得,漂亮!还有国公夫人想挖她去管庄子…哈哈!‘非苏婉所长’?好一个‘非所长’!既抬高了别人,又守住了自己,妙啊!真是妙!”
刘全脸上堆满由衷的笑意:“是,伯爷。苏掌柜行事之稳妥周全,分寸拿捏之精妙,实属罕见。既不折损贵人颜面,又将本分与忠诚彰显得淋漓尽致。如今净尘阁声名鹊起,连带工坊订单也如雪片般飞来。杨大总管信中说,江南那几个眼高于顶的老字号,都坐不住了,派了当家大管事亲自来谈长期供货,姿态放得极低。”
“好!好极了!”
沈厌抚掌,将纸笺拍在榻上小几,端起雨前龙井美滋滋地啜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这甩手掌柜当的…啧,舒坦得骨头缝里都透着自在!”他眯起眼,正享受着这份惬意。
这时,一个护卫快步进来,凑到刘全耳边低声急促禀报了几句。刘全脸色瞬间精彩纷呈,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伯爷!大喜!西山那边…出大事了!”
“嗯?”沈厌慵懒地掀起眼皮。
“王老山长!还有国子监的李司业!亲自去了西山工地!”刘全语速极快,“他们…他们盛赞夫人是‘返璞归真之大智慧’、‘教化世范’!还…还当场邀请小少爷入青松书院!更绝的是,夫人提出了条件,两位大儒竟然…竟然答应了‘半日书院半日劳作’!”
“当真?!”
沈厌猛地从软榻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差点掀翻小几上的茶盏,桃花眼瞪得溜圆,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那几个老…咳咳,老大人真这么说?!‘世范’?!王山长和李司业亲自去请小石头了?还…还答应了半日读书半日干活?!我的天爷!”
他简直像被点了炮仗,在屋里连转了两个圈,才勉强压下几乎要冲出口的欢呼,搓着手对刘全道,声音都拔高了:“快!刘全!去库房!快!把那套紫光阁贡墨、那套狼毫湖笔,还有前儿刚得的那方澄泥洮河古砚,赶紧的!给王山长、李司业,还有今儿但凡说了好话、有眼光的老大人府上送去!就说…”
他眼珠一转,嘴角咧开大大的、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
“就说安平伯沈厌,感佩诸位大儒慧眼如炬、胸襟似海!更谢山长、司业先生对犬子的破格栽培与垂青厚爱!些许陋物,聊表谢忱,万望笑纳!务必!务必让他们收下!”
他这是要把这桩“美谈”彻底钉死,更要让这美名插上翅膀飞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送走了脚步生风的刘全,沈厌重新歪回软榻,看着窗外格外明媚的阳光,只觉得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透着舒爽,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唱。
京城药皂风靡,日进斗金。
苏婉长袖善舞,声名鹊起。
西山建设如火如荼,孩子们脱胎换骨。
连最难啃、骨头最硬的清流大儒都抢着收他儿子入学,还开创了半日读书半日劳作的千古奇闻,把他娘子捧成了“教化典范”!
“让娘子轮值当家…啧啧啧…”
沈厌满足地喟叹一声,桃花眼里流光溢彩。
他惬意地眯起眼,仿佛已经看到凌战清冷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分享趣事的声音,特别是小石头描述书院新生活时那亮晶晶的眼神,“爷这辈子,就数这个决定最英明!有能干的掌柜,有厉害的夫人,有懂事的孩子…这日子,才叫过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他琢磨着,今晚得让厨房加菜,多备些孩子们爱吃的…
嗯,特别是小石头,得犒劳,酱肘子管够!
还有夫人喜欢的清蒸鱼都得安排上。
嘴角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如同窗外那灿烂到有些晃眼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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