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索冰冷无情,缠绕几圈,力道收紧,庄云湄的身体再也无法动弹。
她喊着疼,泪眼婆娑地望着娘亲。
铁索碰到庄云湄身上的现形符,也显现在庄夫人眼中,她看不见铁索的来路,只一心要去扯开铁索,扑了个空。
“大师,求求您……先前害您手受伤,都是老身不对,老身会以死谢罪,求求您,对我阿囡从轻发落……”
白无背对着那对母女,不用看,也能从庄夫人颤抖的声音听出万千情绪。
不一定悔恨,但一定心疼。
身为黑无常的范无救如他的装束般严肃,充耳不闻,手上稍一用力,铁索就往回拉扯。
白无抬手抓住铁索,手上的冰霜与铁索表面相触,说不清是哪个更冷。
谢必安和范无救齐齐盯住白无的手,又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谢必安微微蹙眉,范无救面无表情。
“村口还有许多怨鬼……”
谢必安打断白无未说完的话,“那边有阿傍他们在,你别想动歪脑筋支开我们。”
阿傍也就是牛头,看来牛头马面等鬼差也出动了,酆都很重视这个事件。
白无思索着,她跟这黑白两鬼打交道久了,拐弯抹角也容易被看穿,干脆坦白,“我只是有话要问她。”
谢必安冷哼一声。
范无救握着铁索的手放松,示意给白无点时间。
白无和乌砚一前一后走向庄夫人,庄夫人立即将庄云湄挡在身后,拼命摇着头。
白无蹲下身,轻拍庄夫人的肩膀,没有半点要出手的意思,庄夫人逐渐冷静,庄云湄瑟缩着,躲在她娘亲身后,只露出一双无助的眼睛。
庄夫人不明白白无为何要了解过去的事,但此情此景,有人能听她讲起过去,她如被困住在黑夜许久的人看见光亮般,情绪倾泻而出,全无保留。
庄夫人原名叫温梅,生于农家,却从小体弱无力,帮不了农活,但一手女红人人称赞,就常和娘亲到云山镇去卖绣品,也补贴不少家用。
一日,她们照常去云山镇,途经山道遭遇山贼,是庄老爷救下她们,也看上温梅。
温梅不愿离开娘亲,不想过早嫁人,可庄老爷亲自登门求娶,更何况庄老爷的原配已病逝,并无留下子女,她爹盼着她嫁过去就是一家之母,眼瞧庄老爷耐性不足,催着她早日成婚。
虽然娘亲疼爱她,也想她能陪伴身边,但终还是和爹统一口径。
出嫁后,她娘亲不识字,托人写信给她,她从来不回。
她曾埋怨娘亲多年,直至自己也有了女儿。
一开始,温梅在庄家的日子并不难过,很快诞下庄云湄,有了操持好一家的心,但庄家既不做买卖,又不为官,却财源不断,好生奇怪,于是她过问老爷。
那是她第一次被打。
她本就体弱,孕育之后更是气血有亏,经不起再次出血,从此难以再怀胎。
此后,她算不清被打的次数。
她不在意老爷纳了多少妾,一心护住湄儿,重新拿起女红,想为湄儿存下一笔钱,然而老爷纵容妾室剪掉她的女红。
那是她第一次在湄儿面前哭。
湄儿一及笄,庄老爷便给湄儿定下婚事,是同村另一大户人家王姓的儿子,经常出入烟柳之地的纨绔。
温梅阻止未果,遇到一专门指点姻缘的大师。
求姻缘签,搬入偏院,顺从婚嫁——大师所指点的,温梅让湄儿一一照做,不料那纨绔害死湄儿。
她抱着湄儿湿漉漉又冰冷的身体,看见池畔假山的大片殷红,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湄儿失足落水的说辞。
但是,除了她,所有人都信。
她奔溃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抱起湄儿,不顾众人的阻拦,闯出宅子,想要带湄儿回家。
一出大门,就有村民拦住她,正是当年在山道拦截她的山贼,换了身打扮,可她认得。
手上持着大同小异的器械,一个又一个村民闻声而动,全村人都出动了。
原来,这就是庄家的营生。
桃花村,应叫桃花寨。
她走投无路,大师又出现了。
大师犹如神仙降世,惑住拦路的村民,指点她把湄儿埋在桃花树下,她见到湄儿的魂魄,开始帮助湄儿再生成神。
湄儿惩戒了全村人,又惑来各路人,成为桃花村的新住民。
可惜在大师走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湄儿,只能在庙宇之外,和湄儿说说话。
她期待着,只消引来七七四十九位年轻女子,将其送到湄儿原来的房中,让她们重演湄儿的遭遇,引她们诚心去拜湄儿,湄儿就能成为真正的桃娘娘。
大师说,拜过桃娘娘后,庙宇内的传送阵会将她们平安送出村,还能帮她们摆脱婚嫁命运,是功德一件。
听到这里,白无下垂的右袖笼着地面,下方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被覆上一滴血。
她握紧双手,忘记疼痛,右手的伤口再次裂开。
所谓的大师,和当初害她的术士一脉相承,愚弄弱者,祸害无辜。
温梅不知真相,倒感激这些女子,每次都会盛情款待她们,只有白无例外。
白无所念的签文与其他人不同,还在饭桌下贴黄符,因此她留心着,阻止白无将黄符贴在桃花树上。
那是正院传送阵的阵眼。
白无恍然,“原来是将怨气极重的尸骨作为阵眼,怪不得能发动如此大范围的阵法……啧,歪门邪道。”
她冷眼剜了庄云湄,“你告诉你娘,害那些女子重演你的遭遇,变得惊怨之后,你是怎么对待她们的?”
庄云湄低眼,闭口不答。
“大师,都怨我,不怪湄儿……”温梅哀痛着,恳求着,“大师,您能不能为湄儿做一场法事?超度湄儿,就算成不了神,也让她来世做人……”
一阵风拂过白无的耳旁,她听到谢必安很轻的一声冷哼,知道他在嘲笑温梅的说法。
白无想要再去拍拍温梅的肩膀,才发现方才握拳时,左手被自己的指甲戳得生疼。
怒火冲上心头时,就如这刺人的指甲。
“怨不得你,你也是不得已,至于超度……无论是人是鬼,都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担下惩罚,受过罚之后,便是超度了自身。”白无看见温梅眼中的希望暗下去,“庄云湄注定要下地狱,等刑满后,六道之中,人道是不可能的……”
温梅突然跪在白无和乌砚的面前,两人速速避开,她还是一下又一下对着虚空磕头,任身后的庄云湄如何劝都不起身。
“老身愿以死谢罪,同湄儿上黄泉路,只求东方蓬莱神明,西南酆都鬼差能网开一面,允老身和湄儿来世能再做鸟兽母女,或是相邻的花草树木,若我来世能为人,就请求让湄儿投身为我的爱宠,如一只能窝我怀中的猫……”
说到后面,温梅已经泣不成声,庄云湄更是痛哭,悔恨自己过往的罪行,愿自己担当,求娘亲好好活下去。
“如果你以死谢罪,那你在桃花村外的娘亲如何作想?”
温梅顿住。
“娘,你让我拦在村外的人,是我外婆?”
温梅的双眼氤氲,不知如何向湄儿解释,但庄云湄看懂了她的神情,一下又一下轻抚她的后背,纵使触碰不到。
白无转身,抚着连接庄云湄和黑无常的勾魂索,一下,又一下。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母女。
铁索轻晃着,弹开她的手。
范无救依旧抓着勾魂索,不动声色,彷佛那一小下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范无救,谢必安,你们也听见了。”
白无凝视着他们俩,两鬼此时的神情倒如出一辙,与一些庙内不苟言笑的泥塑雕像没有两样。
“范无救,谢必安。”
一时间,风停了,温梅不知白无对着虚空说话的意思,但充满希冀地望着她,湄儿也望着她的身影,哭声停止了。
白无坚持注视着他们,直至他们看向她。
“又是人情?”谢必安的话里没有情绪。
“恩情。”白无的眼神认真,“就在今天,我已提前报过恩。”
“哼。”
谢必安出声,一挥手,范无救拉回铁索,庄云湄被带到他们面前,忍着恐惧,回头去看她娘亲。
黑白无常周身起了烟雾,雾气将庄云湄笼罩其中,她一步三回头,频频看向温梅。
白无上前两步,走到烟雾之中,谢必安惊喜,而范无救蹙眉。
“你也要跟去酆都?”说话时,谢必安佯装严肃。
“村口的怨魂众多,你们不过去看下情况?”
谢必安垮脸,烟雾散去,范无救扯着铁索,带着庄云湄朝村口飘去。
温梅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赶紧跟在庄云湄身旁,庄云湄趁着机会,再和她娘亲多说几句话。
白无和乌砚并肩走在后头,乌砚看向她,信任也担心。
“师父,你刚才说的报恩,是指我们抓住厉鬼吧?”
白无一笑,“聪明,驱邪师抓鬼,也算帮酆都的忙,互相协作很常见,所以偶尔提点小要求不过分。”
“那师父呢?”
“什么?”
“师父想要什么?”
白无瞅一眼暂废的右手,眼里闪过狡黠的光,“等这次事情结束后,你就知道了。”
走近村口,白无才想起重要的事,拉过乌砚耳语了几句,随后躲到一条小巷中,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情况,连探头都不敢。
“……去酆都领罚吧!生前做山贼害人,死后还做怨鬼继续罪孽,要不是我阻止了你们,你们下地狱还得再往下一层!” 裴雪涧的声音中气十足,可见方才的战斗并没有耗费她多少气力,“苦了我这件衣服……我很喜欢这件衣服的。”
听到裴雪涧拍灰的声音,白无能想象得出她可惜那身华贵面料的表情。
“原来是你抓住了厉鬼?”
“多亏前辈的符纸,我才能顺利完成。”乌砚话里谦虚。
“好说。”裴雪涧说话的调调里透着得意,“下次来买,我给你打折。”
“多谢前辈。”
“嗯,瞧着你,身手和态度一样不错,有两把刷子,叫什么名字?”
“乌砚。”
乌砚,我的徒弟。
白无在心里应着,有些许自豪,裴雪涧这算是将他们师徒二人一同夸了。
她真想看到,要是裴雪涧知道乌砚是她的徒弟,会是什么表情。
光想想都觉得有趣,一时有些忘形,她靠在墙上,蹭歪发饰,掉在地上,发出声响。
裴雪涧警觉,朝她的方向喊,“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