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三下半期,课程要少上许多。这本是好事,但坏就坏在,一周有三天都要上早八。
原拓和张博远来到教室时,里面已经坐得半满,每个人都跟被霜打蔫了的秧苗一样,歪歪斜斜地栽在座位上。
“这哪个神经排的课啊,上三天早八,怎么不直接要我命呢。”张博远一头栽趴在课桌上。
原拓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面包,递了一个过去。
“起码课比以前少了,上完这两节,回去就可以补觉。”
“那倒也是,”张博远挣扎着坐直,拆开包装咬了一口,“你呢,待会回去睡觉吗?”
“昨晚睡得还行,这学期课少,我想再找个兼职。”
张博远侧过头看他,眼底是十足十的佩服。
三年了,原拓就像个陀螺,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去打工的路上。
他从不提家里,但开学时孤零零的身影,四季常穿的旧衣以及此刻身上这件在零下几度里显得过分单薄的羽绒服,都让张博远心里有数。
他曾试图帮忙,却总被对方不动声色地偿还。
一开始他不理解,觉得原拓生分,不领情。
直到有一次回家跟老妈说起,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张博远才终于明白,过度同情反而是一种疏远。
自那以后,他再没做过多余的事。
该怎样就怎样,该算多少钱一分不差。
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张博远想起件事,“对了,听说东街新开了个酒馆,你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招人的。”
原拓心里记下,“好,待会我去看看。”
这时,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消失。
两人朝门口看去,见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男生走进教室。
染发在济大不算新闻,但当这抹亮红色顶在工程系有名的学霸何风头上时,整个教室都静了一瞬。
“我去!”张博远的下巴惊得都快脱臼,“何风?!他什么时候这么…潮了?”
原拓也怔住,他知道何风是出了名的透明人,除了上课,几乎不与任何人有交集。
眼前这头红发,直接颠覆了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不过这场震惊没持续太久,就随着老师的出现而渐渐淡去。
原拓也翻开课本,收回心神,开始认真听讲。
下课铃响,人群拥拥挤挤,涌出教室。
十点的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晚冬的凛冽。
原拓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逆着人流朝东街方向走去。
路旁,前段时间下的雪还未化尽,一堆堆残雪偎在树根下,懒懒散散地晒着太阳。
原拓很快找到了那家新开的酒馆,招牌不算太张扬,但设计别致,一眼就能看到。
推开玻璃门,一股还没散干净的油漆味道随着风铃声,扑面而来。
店里,一个穿着干练的短发女人正背对着门口,指挥着工人调整舞台上的灯光角度。
原拓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她的动作,落在了那个不算大的舞台上。
一支麦克风,正立在中央。
但只是几秒,他就收回了眼神。
“您好。”
唐绘珊闻声回头,看到一个男生站在几步开外,她礼貌笑道:“请问有事吗?”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有点面熟,原拓想了会,却没想到是在哪里见过。
他甩开疑惑,直接说明来意:“打扰了,请问您这里还需要兼职吗?”
唐绘珊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人手都已经招满了。”
原拓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就调整好,“好的,明白了,谢谢您。”
他转身推开玻璃门,风铃再次叮咚一响。却没直接离开,而是站在门前又转头看了一眼台上的麦克风架,才转身向路边走去。
看着男生的背影汇入人流,唐绘珊回头重新投入到开业前的忙碌中。确认完最后的流程,她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零度这周五晚上开业,有空没?」
柳冬意将围巾叠好放进柜子,拿起手机。
「有空。」她回复。
几乎是立刻,信息就跳了回来。
「那晚上记得过来玩。」
「好。」
放下手机,柳冬意换上练功服,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舞房。
绘珊她们总说她近来瘦了许多,起初还不觉得,此刻这练功服穿在身上,她才真切感受到。
她摇摇头,收敛心神,在把杆上开始压腿热身。
等身体充分预热后,柳冬意打开音响。
旋律是《吉赛尔》的一幕变奏,这是她最喜欢,也是让她拿奖次数最多的舞蹈。
可当第一个旋转落地时,脚踝传来一丝晃动。
柳冬意的心猛地一沉。
过去跳这支变奏,自己落地时是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晃动。
可现在,脚尖推地的力量仿佛被地板吸走,膝盖也少了记忆中的弹性。
每一个小跳也不再似原来那样轻盈,双腿就像是被灌了铅,怎么也追不上那曾经烂熟于心的节拍点。
音乐还在响,柳冬意停下了。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微微喘息着,眼神紧紧盯住镜中的自己。
熟悉,却又陌生至极。
“堂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声音从后方传来,柳冬意偏头看去,是堂妹柳荨。
她关掉音响,“太久没跳,提前过来练习一下。”
柳荨走到她身边,“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有点生疏了。”
“没关系的,”她语气轻快,“你也有好些年没跳了,生疏是很正常的,练练就回来了。”
柳冬意牵扯了下嘴角,无言擦着汗。她很清楚,自己的生疏并不只是练练就能挽回得了的。
“你怎么这么早也来了?”她转移了话题。
“来给走的那两个老师办交接。”
柳冬意拿起杯子,喝了口温水。
“她们准备去哪?”
“一个转行做舞编,”柳荨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羡慕,“还有一个考进了国家芭蕾舞团。”
听到这个消息,柳冬意的神情恍惚了片刻。
“那很好啊。”
“是啊,还好卡着26岁的线进去了。”
“倒是也没有那么严格,他们以前也招过几名超龄的舞者。”
“能被破格录取的,资历肯定都不简单吧,”柳荨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钦佩,“肯定都是跟你一样,各种国际大奖拿到手软的人物。”
柳冬意轻轻笑了一声,“我哪能跟她们相提并论。”
说完便走到窗边,打开一条小缝透气。
柳荨望着她,每每到这时,都忍不住惋惜。
如果堂姐当初能继续在国家舞团里发展,又有什么不能与她们相提并论的呢。
凭她的成绩,实在绰绰有余。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柳荨心里很多年。她始终想不明白,身边所有人,包括周敛,都想不通,
一个二十年如一日在练功房里待上至少两个小时的人,怎么会仅仅为了结婚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理由,在事业的巅峰选择退役呢。
可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柳冬意都只是同样的回答。
为了结婚,为了家庭。
“你继续练吧,”柳荨压下心绪,“我先去楼下处理点事,中午一起吃饭?”
“嗯,好。”
柳荨走后,柳冬意合上了窗。
她打开音响,旋律重新响起。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下午五点,放学的孩子们陆续被送到舞房。面对这群六到九岁的小孩子们,柳冬意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便直接带领她们开始热身。
尽管带训的对象从职业舞者换成了孩子,但那套训练方法早已刻入骨子里。
“肩膀再沉一点,脖子不要硬邦邦地架着。”
“五位脚站好,记住膝盖要对着脚尖的方向,别往中间扣。”
“做阿拉贝斯克时,后背要拉满,两边的力气要平均。”
柳冬意一扫平日的温和,严厉又严格。
这份严厉却让学生更加无措,动作愈发僵硬。
察觉到气氛的紧张,柳冬意声音缓和下来。
“好了,大家先休息五分钟。”
看着孩子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需要换一种方式来教课了。
窗外渐沉的暮色,她靠在墙边反思着该如何调整,余光却瞥见玻璃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十来岁模样,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正安静地贴着门向里张望。
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小女孩望了过来。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她眼神飞快地躲闪开,垂下头,小步退回到休息区角落的椅子上,把自己缩起来。
柳冬意觉得有些奇怪,但现在是上课时间,她暂时按下疑惑,拍拍手重新召集学生继续上课。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声音放得更柔,开始耐心地分解动作。
课程进度果然顺畅了许多。
下课时间到,家长们涌进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孩子的情况和练习要点,柳冬意打起精神一一解答。
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家长,舞房彻底安静下来的那一刻,疲惫感才后知后觉地重重涌上。
她走到休息区,跌进靠墙的长椅里。
阖上眼,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一幕片段,却在黑暗中闪过。
金色的雨,漫天飘落。
柳冬意仰头,想要迎接这场雨。
可下一秒,就被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给打断
“阿…阿姨。”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张局促的脸。
她记得她,是那个站在玻璃门外的女孩。
“怎么了?”柳冬意柔声问。
“阿姨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怎么走吗,”女孩双手绞着衣角,“我想回家。”
“你的家长呢,没来接你吗?”
小女孩用力地摇摇头,声音更小了:“我…我是跟姚思彤一起来的。”
柳冬意记得学生里有这么个名字。
“她是你的同学吗?”
女孩点头。
听罢,她大概也猜到了来龙去脉。
柳冬意放轻声音,“别怕,你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吗?阿姨帮你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好不好?”
女孩松了口气,紧攥的衣角慢慢松开。
“好。”
柳冬意拿出手机,让女孩报出号码。
刚报出前几位,屏幕下方自动弹出一个完整的匹配号码。
柳冬意一愣,她对这个号码完全没有印象。
她迅速翻开最近通话记录,向下滑动。
看到日期的那一刻,她瞬间明白了。
压下心头的惊讶,柳冬意看向女孩:“可以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秦希。”
这个姓氏出乎意料,柳冬意但还是问了句。
“希希,你认识一个叫原拓的哥哥吗?”
听到这个名字,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阿姨,你也认识我哥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