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原拓就出了院。
秦容芳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他清瘦的脸,默默走进了厨房。自此,餐桌上总堆满了他爱吃的菜,热气腾腾,带着无声的关切。
“哥哥。”
听到声音,原拓放下背包,“怎么了希希?”
她走进来,递出手里的水晶球,
“这个好像坏了。”
原拓蹲下身,接过水晶球,打开底部的开关。
没有任何反应,音乐不响,灯也不亮。
他记得很清楚,这是自己出院那天特意买给她的礼物,才不到半个月时间,怎么就坏了?
将水晶球翻转过来,打开电池盖一看,他蓦地笑了一声。随即从床头的旧闹钟里取出电池,重新装回水晶球底座。
拨开开关,玻璃球内的灯光骤然亮起,穿着白色芭蕾裙的小女孩,裙摆在璀璨的金粉中,跟着《圣诞歌》的旋律一圈圈旋转。
原拓望着这景象,有瞬间的失神。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脑中莫名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柳冬意。
明明除了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
等希希高兴地拿着水晶球跑开,他走下楼,看见淘淘正在雪地里堆雪人。萝卜大小的雪人和萝卜大小的他,在雪地里显得孤零零的。
“淘淘,”原拓走到他身边,轻声询问,“希希姐姐的水晶球电池不见了,你看到了吗?”
淘淘身体明显一僵,眼神躲闪,小嘴嗫嚅着想否认。但沉默了几秒后,他还是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枚电池。
原拓没有去接,“你从哪里找到的?”
淘淘的脸更红了,声音细若蚊呐,却很诚实。
“从水晶球里拿的。”
“为什么要拿呢?”
“希希姐姐不和我玩…” 淘淘撅起嘴角,有些委屈,“我不想一个人玩…”
这个答案让原拓有些意外,他双手扶住小男孩的肩膀,“那你应该直接告诉希希姐姐你的想法,如果她发现电池是你拿走的,会更生气,就更不愿意和你玩了,对不对?”
“我不是故意的…” 淘淘急忙道歉,眼圈泛红。
“我知道,” 原拓拍拍他的肩头,“现在上去找希希姐姐一起玩吧,顺便帮哥哥一个忙,把电池装回哥哥床头的闹钟里,好吗?”
淘淘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认真地点头,随后一抹鼻子,攥紧电池,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秦容芳恰好也从雇主家回来,看到原拓提着行李,便问:“要去学校了吗?”
“嗯,后天就要开学了,要提前过去。”
她走近,把手里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塞给他,“路上买的,带到学校去吃吧。”
原拓低头一看,袋子里挤满了面包饼干和各种零食。他没有推辞,接了过来。
“谢谢秦姨,那我走了。”
“好,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秦姨站在楼洞口,目送着他。
一直走到筒子楼外的铁门,原拓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那,像自己从前每次离开时那样。
他挥了挥手,才转身往公交车站走去。
最近几天下雪不断,路况不好,出门时是上午九点,等到了济北大学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推开宿舍门,原拓一眼就看见邻铺,也是唯一还没搬出去的室友,张博远。
此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听见动静,他立刻转过头来,嘴角快要翘到天上去似的,“我就知道你小子今天会来,快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原拓放下行李,走了过去。
张博远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把那东西怼到原拓眼前,“最新款智能机,牛不牛!酷毙了吧!”
看到他递过来的手机,原拓眼神颤动了下。
他记得,柳冬意的手机貌似也是这个款式,只不过她用的是白色,张博远这款是黑色。
“嗯,看着挺酷的。”他抿唇,低声问,“应该很贵吧?”
“那可不,整整五千大洋,哥们儿三年的压岁钱全砸进去了!” 张博远夸张地捂住胸口,一副肉痛的表情,不过尚未持续两秒,就被兴奋代替,“不过这钱花得真的超值。”
为了证明,他立刻对着手机大声命令:
“嘿,放首歌。”
一个温和的电子女声随即响应。
张博远得意地朝原拓扬扬下巴,示意他点歌。
思绪像被什么牵动,他脱口而出。
“《矜持》。”
手机应了一句,扬声器传来歌词里那百转千回的情意,像细密的藤蔓,悄然缠上原拓的心。
他整理行李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最终停下。
这是第二次,原拓想起了柳冬意。
想起她的眼睛,她冰凉的手和他躺在机器上,她站在门外等着自己的场景。
这些碎片般的画面,随着歌声的起伏,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回。他甚至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百合花香,感受到她指尖短暂的触碰。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歌声在此处,戛然而止。
“怎么样,是不是牛炸了!”
张博远的声音,将原拓拉回现实。
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情绪,他声音有些发紧,“嗯,很厉害。”
“以后想听什么歌跟哥说,哥随时给你放!”
看他这副满面春风的样子,他不禁失笑。
“知道了哥。”
等张博远心满意足地坐回座位继续研究新手机,原拓才继续整理剩下的行李。
一切收拾妥当,已是下午。
腹中空空,一声咕噜响,提醒他错过的午饭。
打开秦姨给的塑料袋,手指在零食包装袋间翻找。
突然,指尖触到一个薄薄的东西。
原拓拨开旁边的饼干袋,是一个信封。
他拿了出来,打开一看,
原封不动的五百块,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原拓。”张博远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原拓将钱收好,回头望去,“怎么了?”
“今天晚上咱们仨出去吃,我请客,庆祝一下。”
“仨?还有谁?”
他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还有它啊。”
原拓被他逗得笑出声,“明天吧,今晚有兼职了。”
张博远腾地一下坐起,“不儿,这才刚来你就去兼职,也太拼了吧。”
“老板说开学了会很忙,让提前过去帮忙准备。” 原拓解释着,撕开一包饼干。
“行吧行吧,” 他倒回床上,拖长了调子,“那伟大的拓哥,回来的时候劳驾给小的带份炒饭呗?火腿鸡蛋加肉丝,豪华顶配!”
“好,知道了。”
他几口咽完干涩的饼干,起身穿好外套。
跟张博远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宿舍。
到便利店时,老板正在货架间清点库存。
听到门铃响,她从货架后探出头来。
“来了啊,吃饭没?”
“还没。”原拓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纸箱。
“那先去热个饭团吃吧,待会再来弄。”
“没事,我现在还不饿,晚点再吃也可以。”
老板没再坚持,擦了把汗,“也行,那我先去后面吃个饭,这里就交给你了。”
“好,您快去吧。”
原拓将箱子里的商品摆上货架,又将拆开的空纸箱压扁整理好,最后拿起拖把,仔细地将门口带进来的泥水印迹拖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上热好的饭团和热水,走到靠窗的高脚椅坐下。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黑夜让热闹更亮,照着来往的行人,大多都是济北的学生。
他们三五成群,裹起围巾,哈着白气,说起假期里发生的趣事,和对开学的抗拒。
跟他们不同的是,原拓很期盼开学,倒不是多么喜欢上课,而是喜欢回到学校后那种可以暂时卸下一切的感觉。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安静地待着,像现在这样,咀嚼着食物,看窗外来往的行人。
可是心头里,还是不自控地在想些什么。
比如,走过这面玻璃的无数人中,会不会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原拓没有往深了想,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会是谁,是他的同班同学,还是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张博远。
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他端起水杯,让这莫名的念头及时刹住了车。
氤氲的热气从杯中升腾而起,在玻璃上凝成一层薄雾,模糊了街景。
人影幢幢,只剩下朦胧晃动的光影。
就在他咽下最后一口饭团,将包装纸丢进旁边的小垃圾桶,准备起身回到收银台时,杯口的热气渐渐消散。
窗上的白雾褪去。
街道重新变得清晰。
他的动作也仿佛定格。
定格在数十米远的街道,隔着车流和行人,在马路对面倒数着红灯的斑马线旁,静静立着的身影。
她今天换了一件深褐色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侧头和身旁的同伴说着什么。
没有特别的姿态,没有引人注目的动作,只是那样安静地站着。
原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红灯开始倒数,他下意识地抬手想理理头发,
又立马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便利店的工作服,洗得太多次,陈旧发白。
他回头想找到外套穿上,红灯却已经变绿。
两人已经踏上斑马线,往街这边走着。
原拓没有再去找外套,他坐回椅子上。
思索着,如果再一次见面,开场白应该说什么。
你好?这么巧?还是…等她主动开口?
所有的预想都被一一否决。
他只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一步一步走过斑马线,走至人行道的边缘。
直到街的这头,向左,还是向右。
向左,他们便要错过。
向右,她会在这面玻璃前经过。
原拓不知觉地攥紧了纸杯,等待她的选择。
然而走完斑马线,她的身影,却消失在夜色。
他缓缓松开手,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
忽然间,原拓想起那张便签。
那串号码,和她先生的名字,周敛。
或许,那一面,就应该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想到这,原拓长长吐出一口气。
该工作了,他对自己说。
就在他从高脚凳上起身的瞬间,
店内响起铃音,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