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冷气搓成无数根银针,刺进肌肤,连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疼。
今年冬天,雪却慷慨,日夜不停飘了三天,终于赶在春节前夜,织成厚厚的白色新衣送给了2011年的济北。
换好新衣,小女孩来到镜子前,她伸手将头上的马尾扎成一个小小的丸子,随后抬起手,在原地转了个圈,新棉服下摆的大片蕾丝装饰仿佛变成了裙摆,随她的动作旋转。
一圈还未转完,蕾丝还飘在空中,她便风一般地打开卧室的门朝外跑去。
跑到阳台上的厨房,听见里面传来流水声,小女孩三两步蹦了进去,“哥哥,你看!”
男生正站在案台边洗碗,听到声音,他回过头。厨房顶上,老式灯泡的光是偏暗的橘调,拉长他高而清瘦的影子,立在白瓷砖上,像雪地篝火旁的一棵松树,沉默而安静。
“希希,”他关掉水龙头,“怎么突然换新衣服了?”
“我和淘淘他们约好了今天要穿新衣服出去玩,”希希用手指捻起那片蕾丝,左右晃了晃,“这个衣服跟电视里那些跳舞的姐姐穿的裙子一样,真的超级漂亮!谢谢哥哥!”
原拓擦干净手,蹲身将她缩进去的毛衣袖口扯了出来,“你喜欢就好,不过待会和淘淘他们出去玩的时候,要把帽子和围巾都戴上知道吗?”
“知道啦,”想到要出去玩雪,她语速都急了起来,“那我就先去找淘淘他们啦。”
等到客厅传来开关门的声响,原拓才重新回到案台边,打开水龙头继续洗剩下的碗。
窗外风雪渐停,最后一个碗洗净,月亮出云。
将碗盘码好,原拓立即扯下挽到小臂的袖子,低头在合拢的掌心哈了几口气。等那点微弱的热气暖了手,他伸手关灯,离开了厨房。
来到客厅,窗边站着一个女人,他喊了声:“秦姨。”
女人转过身,年龄约四十来岁,额前的几缕白发和皱纹却又让人模糊不清。
她柔声笑着,“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
原拓来到她身边,看见楼下几个孩子捧起一大把刚拢起来的雪,用力抛向天空。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跳舞的希希身上。不过与其说是跳舞,却也只是张开双臂,不停旋转。
“这么厚的雪,肯定想好好玩一下了。”他弯起嘴角。
“你呢,还出去吗?”
“嗯,要的。”
秦容芳眉头拧起,“好歹是除夕,还是在家休息吧。”
“没事,今天街上肯定人多。”
说完,原拓来到沙发边,那里正斜靠着一个吉他包。吉他包原本是深棕色的布料,如今在边角处褪成了浅灰,露出底下的帆布纹路。
“您让希希早点回来休息,”他将包拿起,背到肩头,“别让她玩得太晚了。”
“好吧,”见他坚持,秦容芳也不再劝说,“你也尽量早点回来。”
“嗯。”
关上门,楼道里的感应灯闪烁了几下才终于亮起,原拓看清脚下的台阶,边缘因为长久踩踏微微凹了进去,粗砺的水泥像一本被人翻烂了的旧书脊。
越往下,楼道里的杂物愈来愈多,四楼是摞得半人高的破花盆,三楼是一辆蒙尘的自行车,二楼则是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柜,他只能小心扶着扶手才能安全避过这些障碍物。
终于来到筒子楼外,希希原本正在和几个小孩玩闹,看见他出现,立马跑了过来。
“哥哥,你又要出去了吗?”她脸蛋冻得通红,棉帽也戴歪了,露出一小缕翘起的头发。
“是啊,”原拓抬手将她的棉帽扶正,“你别玩太久,外边冷,早点回去知道吗?”
希希重重点头,“好,哥哥你也早点回来。”
“嗯,我会的。”
又替她整理好松垮的围巾,拂去棉袄上的细雪,原拓这才起身往街边的车站去。
除夕夜,公交车比往常来得要慢。
他走上车,硬币在铁箱里发出叮咣响,衬得无人的车厢愈发空荡。
照常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吉他放在邻座,他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拿出MP4。里面存的还是去年下载的歌,歌词显示时偶尔还会跳帧,音质却没变过。
原拓戴上耳机,窗户上的冷气渐渐结成冰霜,烟火小巷也慢慢变成高楼大厦。
到达人民广场,来到熟悉的靠边位置,原拓将包平整地放在地上拿出里面的棕色木吉他。
琴身表面布着划痕,指板常用品位的漆色已被磨去,从头到脚都泛着枯萎的旧色。
雪中,琴弦轻轻拨动。
连声音也不例外,是旧的。唯一算得上新的东西,大概只有侧板上那两张羊羊贴纸。
前奏过去,原拓的歌声不高不低,带着点没散尽的雾气,蒙住了吉他的声音。
广场上的人很多,听到这边有动静,陆陆续续围了过来。大都是追逐声响的孩子,手里攥着糖葫芦和烟花棒。大人们也有,多是踱步过来凑个热闹的大爷大妈。
原拓没看他们,只是垂眸于雪地,在这个热闹的节日里,唱着不热闹的歌。
一曲落下,有人在吉他盒里放下十块。
他抬眸,对那人的方向说了声谢谢。
没有耽搁太久,他找了找调子,便开始下一首歌。前奏响起,是刚刚在MP4里听的最后一首,《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缓慢的歌声中,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留下来听歌的,只剩寥寥几个。
原拓没有管那么多,只继续唱着。
间奏时,一双米白色短靴停在余光边缘。
这时,吉他盒里又多了十块。
原拓下意识抬眸,朝那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给钱的,是一个青年男生。
他的目光却落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
她穿着一身雪蓝色羊绒大衣,身形高挑,一头黑发低挽,灰白格纹围巾掩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浅浅蹙起的眉头,和半垂的眼眸。
眸中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放空。
原拓看不透。
只是感觉,她在听这首情歌,听得难过。
忽然,女人抬起眼。
目光相接的瞬间,他看得分明。即便她眼睑下还挂着淡淡的乌青,却不影响那双眼睛,像雪晶一样明亮清莹。
手指一滞,琴弦发出一声突兀的杂音。
原拓突然忘了,下一句该唱什么,是那句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还是falling love with you,竟一句也记不得了。
他狼狈地低下头,手指凭着肌肉记忆滑动,用仓促的旋律勉强填补了空缺的歌词。
一曲终了。
原拓还没来得及平复呼吸,女人缓步上前。
她微微弯腰,吉他盒里,多了五张红色钞票。
不光是他,连一旁的围观群众的眼神,都灼灼地钉在了这个大方的女人身上。
可她毫不在意,将钱放下后便转身离开了,留下原拓怔在原地,和那句凝固在嘴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谢意。
看着女人走远,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吉他包里。
五张红色钞票,静静地躺在吉他盒里,似是才从银行里取出,崭新的光泽扎眼得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五百块。
家里半个月的伙食费,或者…
原拓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吉他。
是在二手市场用一百五十块淘到的旧货。
据店家说,前主人用了两年才将它转手。
现在又被自己用了三年,身上处处都是伤痕,处处都提醒着他,该换一把新的了。
原拓想自己该收下,自己本就是个卖唱的。
但,这个数目远远超出了他在这里唱歌以来收到的任何一次打赏,大多只是五块十块,偶尔一张百元钞已是意外之喜。
五百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
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徘徊不定中,围观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
原拓再度看向女人离去的方向,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听歌时的模样。
不能要。
念头成型的瞬间,原拓迅速将吉他塞进琴包,拉链一拉,将包往肩上一甩,朝着她离开的方向拔腿追去。
冲到小巷口,雪地上的脚印似一道指路标。
他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愈发昏暗,只有两侧的窗户透出的一点暖黄,勉强能看清周围的景象。
然而当原拓走进巷子深处时,那串脚印突然变得杂乱无章。
他心头一紧,遂大喊了声,“有人吗?”
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荡出回音。
他不死心,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
“有人吗?我是刚刚在广场上唱歌的人。”
仍然不见任何身影,只有风雪的痕迹。
原拓重重叹了口气,朝着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看去。
这五百块,真的就这么收下了吗?
而且济北那么大,自己还能去哪找到她?
这么想着,这口气又往深处坠了下去。
找不到人,原拓只能先离开。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巷子深处,一声男人的惨叫骤然响起。
“啊!我的眼睛!”
听到这动静,原拓浑身一震,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反手扯开吉他包肩带掷向雪堆,冲进旁边更窄的巷子。
男人的叫声越来越近,找了没多会,他便在一条小道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一手拿着防狼喷雾,趁着男人捂眼的瞬间,又对着他的脸补了几下。另一只手则用自己的皮包,死命砸向男人紧抓着她的手臂。
“松开!给我松开!”
她的语气带着惊怒,却并不慌乱。
看到这副场景,原拓一时愣住。
怔了几秒,才想起要上前去帮忙的事。
那头,男人被喷雾刺激得涕泗横流,剧痛让他松开了抓着她衣服的手,转而疯狂地去揉搓眼睛。
女人立刻抓住这空隙,连忙向后拉开距离,与想上前帮忙的原拓撞了个正着。
他扶住她肩膀急问:“你没事吧?!”
“没…”她话还没出口,瞳孔骤然收缩,视线钉在他身后,“小心!”
原拓尚来不及反应这句小心是什么意思,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前一个趔趄。
尖锐的耳鸣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
女人急促的询问,男人逃跑的脚步,甚至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消寂。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原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前的碎发被风带起,缓慢地拂过眼皮。
路灯光晕摇晃,流淌,如同被搅碎的蛋黄。
身体前倾的失重感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陷落得无比跌宕。
而在这片模糊,扭曲又颠倒的世界里,
唯有女人那双眼睛,是清晰的。
清晰地让他看见,倒映在她瞳孔中,
半空悬浮的雪花里,逐渐失去血色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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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