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色墨黑到泛起鱼肚白,每一刻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熹微的晨光艰难地挤过窗棂,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影。
多年前,也是这样天光微亮的时候,江凝在鸡鸣犬吠声、阿婶生火做饭声、带着乡音的吆喝声中睁开朦胧的双眼……
直到,她被抱上那辆归返侯府的马车,这些都成为了久远的回忆。
天彻底亮了,几个侍女路过小院交头接耳。
“今日府里要来许多高门贵族,干活都利索些……”
“春日宴的菜肴是按大小姐的喜好定的,夫人晚些亲自来查看,千万别出差错。”
“对了,这位二小姐……也不知要关到什么时候?瞧着怪可怜的。”
“嘘……快别说了,夫人吩咐了,谁也不准提。”
这番议论入耳,江凝淡淡牵唇,只是她这笑比哭更添凄然。
晌午,刺耳的喧哗笑闹与觥筹交错声从前方庭院传来。
江凝昏昏沉沉蜷缩在床边,忽然,窗外极轻的“叩叩”声在响。
“江凝?江凝?你在里面吗?”
原来是黎千千。
江凝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门窗都被木板钉住,只能透过窗户纸看到外面黑乎乎的影子。
“千千,你怎么进来的?”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侯府宴会,我趁人多的时候溜进来的!”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从捅破的窗户纸处塞了进来,“快!快拿着!还温着的桂花糕,我听你家丫鬟说你被关起来了……都怪我,昨晚不该让你出去……”
江凝颤抖着接过,鼻尖突然一酸,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声音沙哑:“这不怪你,是我自己要出去的。”
“你怎么样江凝?”黎千千的声音带着哭腔,努力想透过缝隙看清里面。
“没事。”江凝不愿多说自己的境况,“你快走吧,这里不宜久留。”
“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来找你玩了,”黎千千失落道,“我想去紫阳谷。”
“紫阳谷?”
江凝以前钻空溜出府时,常听那街头说书人捻须颔首,捏着嗓子慢悠悠诵道:
“玉清承道脉,紫谷藏药炉。飞花炫巧技,听雪忘江湖。”
其中的“紫谷”,便是紫阳谷了。
“半年前我到遇到一位高人,他说我有成为他徒弟的机缘,让我想通了就去紫阳谷拜他为师。我早就想去外面闯闯了,既然吃不了舞刀弄剑的苦头,学会治病救人也合我意。”黎千千难掩雀跃。
“正好老爷子嫌我太能惹祸,说让我磨磨性子也罢。就是不知道这一去,何时才能回广陵了。”
黎千千的话,像一粒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荡开的涟漪中,清晰地映出了话本中的江湖传奇与灯火下惊鸿一瞥的执剑身影。
“千千,你去吧,好好学。”江凝甚为羡慕。
“嗯!你先服个软,别饿坏了自己。等我回……”
黎千千话未说完,却被路过的侍女发现:“你是何人,在干什么?”
黎千千急忙小声道别:“我得走了!等我回广陵会来找你!”
“好。”江凝紧紧握着尚有余温的桂花糕。
门外,黎千千恭恭敬敬地对那侍女说:“这位姐姐,我是宴会的宾客,走错地方了,这就离开。”
侍女见她人畜无害的样子,未多想,带她出去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江凝陷入沉思。
黎千千这一去,天高海阔,而自己真的要困死在这牢笼里吗?
冰冷的墙壁无法给她答案,但心底那个疯狂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不。绝不。
她要出去!
她意识到硬抗的代价是先消耗自身。若想挣脱,必先蓄力。
次日晨间,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是母亲没错了。
江凝忙跪到门边。
李玉茹命人拆开钉住的门窗,映入眼帘的是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儿,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娘,”江凝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哽咽,“我知错了,不该违逆娘亲,私自出府。也不该口出狂言,顶撞娘亲。请娘亲原谅。”
她又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李玉茹驻足,严肃的目光在江凝身上扫视。看到女儿已被驯服的模样,她积聚的怒火平息大半,又想起这女儿前两日的反常,她仍存疑虑:“哦?终于想通了?可是真心悔过?”
“想通了,求娘亲再给女儿一次机会,女儿定当日日警醒,恪守闺训,再不令娘亲忧心。”
江凝的声音带着卑微的恳求。
她确实想通了,想通了自己该做什么。以退为进,示其以弱,这是目前唯一能让母亲解除她禁足的机会。
李玉茹思索片刻,她本意终究在“扳正”而非摧毁。见江凝这般服软,她语气略缓:“既已知错,便起来吧。禁足暂解,但若再生事,决不轻饶!”
“是,谢娘亲宽宥。”江凝缓缓起身,因“虚弱”而微微踉跄了一下。
禁足令除,江凝表面上恢复了往日那个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侯府二千金,甚至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顺从。
实则她正等待时机,待羽翼丰满,冲破金丝笼。
李玉茹暗中观察数日,见其安分守己,加之府中事务繁杂,便也逐渐放松了紧盯的视线。
一日,江凝借口去书坊取新到的诗文集,巧妙地支开了随行的侍女。
她绕至城东僻静后巷,那边常有不少武师在后方开阔场院练功。
她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后,屏息凝神,望着院内那些精壮汉子们舞刀弄枪,竟也跟着比划起来。
半响过后,两个汗流浃背的武师走到一旁休息。
其中一人半掌掩面,压低嗓音道:“听说了吗?十几年前那位栎王……根本没死,他被心腹将领拼死救出,眼下就藏在万刹堂里。”
另一人倒吸一口凉气:“万刹堂?那可是武林乱党……”他未敢再说下去,只余下一声长叹。
江凝闻言,忆起府中教书先生所言:景徽元年,新帝初登大宝便以“星孛紫垣”为由血洗宗室,引得诸王人人自危。次年秋,素有贤名的栎王以“清君侧”之名兵锋直指建康,最终却落得个“兵败伏诛”的诏告。
当时先生搁下书卷轻叹:“猜忌相翦灭,尔来迷恩亲”。
无情最是帝王家,也不知那栎王是不是真被人救出去了。
正思忖间,突然不知什么东西将她撞了个趔趄。
原以为猫狗一类的活物,定睛一看竟是个半大孩童。圆圆的脑袋,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带着些无辜和失措望向江凝,手里还拿着一张没吃完的葱油饼,嘴边也沾了饼屑。
未等江凝说话,一个清朗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忽地响起:“咦?这不是上元夜那位小姑娘么?”
江凝被惊得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抬头一看,只见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身靛蓝色劲装,似曾见过,莫不是……上元夜那个少年……
他抱臂倚着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怎会在此?”江凝顿感意外。
少年看向刚刚撞上江凝的孩童,笑道:“带这小猴崽儿出来玩,净瞎蹦也不看路,都撞到这位姐姐了,你快给人家道歉。”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刚刚想抓鸟没追上,鸟又飞了。”这孩童也不怕生,说完咬了一口葱油饼。
少年走近,目光却精准扫到了院内那些练功的汉子,又落回江凝脸上,“你对这硬功夫感兴趣?”
江凝轻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但闪烁的眼神和偷偷摸摸的样子早已泄露了心事。
少年瞧她那副紧张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生出几分了然。
他压低声音道:“看你这样,家里定然是不允的吧。不过,跟你说实话,这类功夫,大多练的是外家硬功,路子野,也不适合女子修习。若真想学些防身健体的本事,须得找对门路才好。”
江凝心中一动,倏然抬眼看他。他那晚制伏恶徒的身手她是亲眼所见,绝非寻常花架子。
少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剑眉微挑,道:“不信我?要不……趁我这两日还在广陵,教你几手实用的?总强过你在这儿偷偷瞧这些糙汉子的把式。”
江凝的心怦怦直跳,如同擂鼓。这个提议于她而言太过大胆,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然而那份对力量的渴望,竟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那明日我教你几式。”少年爽朗一笑,随后仿佛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抱拳道,“敢问姑娘芳名?在下林逸,双木林,随风飘逸的逸。”
江凝看着他正式却又不失洒脱的礼节,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回应:“我叫……江凝。”
“江凝……”林逸轻声重复了一遍,赞赏地点点头,“的确有……凝霜傲雪之姿。”
“那便说定了,江姑娘,明日未正一刻,城东郊外桃林,不见不散。”
“嗯。”江凝轻轻应了一声。
槐树荫下,少年眼中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