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抱着一种“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悲壮心情,抬脚迈进了那扇对她而言如同异世界入口的院门。
小院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角落里种着几棵小葱和辣椒,青翠欲滴。正屋亮着灯,门开着。饭菜的香气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沈禾安已经大喇喇地坐在了堂屋的方桌旁,面前摆着碗筷,正对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两眼放光。桌边还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梳着整齐发髻、穿着干净蓝色碎花布褂子的老奶奶。老奶奶脸上皱纹深刻,像秋日的菊花,但笑容异常温暖慈祥,眼神清亮,此刻正带着满满的好奇和善意,上下打量着僵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林晚。
“哎呀,禾安妹崽,介就系恁朋友,城里来个妹崽吧?生得真係靓,快滴入来,莫企门口!” 王奶奶热情地招呼着,用的是林晚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但那份热情透过语气和动作表露无遗。她甚至站起身,作势要过来拉林晚。
林晚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尴尬得脚趾能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她只能僵硬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里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奶奶您、您好,我叫林晚…”
沈禾安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已经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块油亮喷香的鹅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替林晚回答了。她完全无视了林晚投过来的、充满求救信号的慌乱眼神,吃得那叫一个香,仿佛天塌下来也挡不住她干饭。
阿婆见林晚回应了(虽然没听清),更高兴了,热情地指着桌边的凳子,用方言连珠炮似的说着什么,大意是让她快坐,别客气。林晚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挪到沈禾安对面的凳子坐下,屁股只敢挨着一点点边。
桌上摆着几道菜:一大盆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炖大鹅,油汪汪的汤汁里泡着吸饱了精华的土豆块;一碟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一盘金灿灿的、点缀着青红辣椒碎末的炒鸡蛋;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红彤彤的咸菜。主食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朴实,却散发着最诱人的、家的味道。
王阿婆热情地拿起林晚面前的空碗,不由分说地就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压得结结实实。接着,又用筷子,夹起一大块连着皮的、炖得酥烂脱骨的鹅腿肉,颤巍巍地放到了林晚碗里那堆米饭尖上!金黄的油脂和浓郁的酱汁瞬间浸透了洁白的米粒。
“食!妹崽,快滴食,莫客气!睇恁瘦伶伶!爱多食滴肉补补!” 王阿婆笑眯眯地看着林晚,用方言热情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怜爱。
林晚看着碗里那座瞬间堆成小山的“关爱”,只觉得压力山大,头皮发麻。她连忙摆手,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语无伦次地推辞:“谢谢奶奶!太多了。我、我自己来就好,真的不用…” 她试图去拿筷子,表示自己可以动手。
然而,王奶奶似乎完全没理解她的意思,或者选择性忽略了她那点微弱的抗拒。她只看到林晚摆手,以为她是客气,于是更热情了,嘴里说着“莫客气莫客气”,又飞快地夹了一大筷子油汪汪的炒鸡蛋,精准地盖在了林晚碗里的鹅肉上!接着是青菜,然后是几根红亮的咸菜……
林晚的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座色彩斑斓、油光发亮、摇摇欲坠的“珠穆朗玛峰”。
“……”林晚彻底石化了,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看着那堆冒尖的食物,感觉胃已经开始痉挛。她求救般地看向对面——沈禾安正埋头苦干,筷子使得飞快,专挑鹅肉和炒蛋下手,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心无旁骛。她甚至还端起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浓香的鹅汤,发出满足的叹息。全程无视林晚那无声的呐喊。
阿婆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坐回凳子,看着林晚,开始用方言进行亲切的“查户口”:
“妹崽,喊奈只名啊?”(笑眯眯)
“几多岁哩?睇起来同禾安差毋多?”(慈祥打量)
“处对象了么?”(八卦之光闪烁)
“系做么个嘅呀?城里做事好啵?”(充满好奇)
“屋夸几口人啊?爷哀都好啊?”(关切)
一连串问题,如同密集的方言炮弹,噼里啪啦地砸向林晚。林晚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只能从阿婆的表情和语气里,勉强分辨出大概是常规的询问。她端着那座食物大山,坐立不安,脸上维持着僵硬而尴尬的笑容,嘴里只能反复重复着几个贫瘠的词:
“啊?谢谢奶奶…叫我小林就行。”
“谢谢奶奶,我自己来就行。”
“工作?…工作还行…坐办公室打字的……”
她试图用普通话回答,但显然,林晚的回答王阿婆也没完全听懂,但阿婆不在意,阿婆觉得小姑娘长得就乖,就是害羞了些,于是问得更起劲了,还配合着点头和鼓励的眼神。
场面彻底陷入了鸡同鸭讲的诡异循环:
王阿婆:“妹崽讨哩老公么?”
林晚:“嗯…鹅肉炖得很烂,很香。”
王阿婆:“香就多食滴!再夹大块嘅分恁!”
林晚:“不用了不用了!够了够了!”
王阿婆:“哎呀,莫客气多食滴!多生膘身体正好!睇恁忒瘦哩!日后养人毋容易啊!”
林晚感觉自己快要招架不住了。她端着那碗沉甸甸的、不断被“添砖加瓦”的“关爱”,像个被喂养的猪崽,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她偷偷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对面沈禾安的鞋子。
沈禾安终于从碗里抬起了头。她嘴里还塞着食物,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她先是看了看林晚碗里那座壮观的食物山,又看了看林晚那张涨得通红、写满窘迫和求救的脸,最后目光落在王阿婆那充满慈爱的脸上。
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眨,然后,在林晚绝望的注视下,沈禾安的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最终形成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浓浓幸灾乐祸和恶趣味的笑容!她甚至因为憋笑,肩膀都微微耸动起来,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呛到。
“……” 一股混合着羞愤、尴尬和想掐死沈禾安的强烈冲动直冲天灵盖!
林晚看着碗里那座油汪汪的“珠峰”,那浓郁霸道的炖鹅香气,混合着油脂、酱料和土豆淀粉被炖化的甘甜,像无数只小钩子,顽强地钻进她的鼻腔,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
犹豫了几秒,林晚认命地拿起筷子。她抱着一种“反正都这样了,总不能饿死”的悲壮心情,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碗顶那块巨大的、连着皮的鹅腿肉。酥烂的皮肉轻易地分离,露出底下纹理分明、吸饱了酱汁的深色肉质。她夹起一小块,视死如归地送进嘴里。
下一秒,味蕾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美味的炸弹!
浓郁醇厚的肉香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咸鲜中带着一丝微妙的甘甜,酱汁厚重却不腻,完美地包裹着每一丝纤维。鹅肉炖得恰到好处,用舌尖轻轻一抿,便化作香糯的肉糜,带着胶质的皮滑嫩弹牙。土豆块吸足了肉汁精华,粉糯绵密,入口即化……比她吃过的任何一家高端私房菜馆的出品都要纯粹、都要直击灵魂!
“唔……”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满足的喟叹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什么尴尬,什么窘迫,什么想掐死沈禾安……在绝对的美食面前,瞬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林晚的筷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王阿婆看她终于开始吃了,而且吃得津津有味,脸上的笑容更盛。新一轮的方言关怀炮弹再次袭来,夹杂着不断夹菜的动作:“妹崽,食多滴肉!正补身子!睇恁食得香,阿婆欢喜!”
林晚嘴里塞着鹅肉,脸颊鼓鼓的,听着那依旧听不懂,却不再那么刺耳的方言念叨,看着碗里刚被自己消灭一个尖顶、转眼又被王阿婆用肉和青菜填平的小山,一个“绝妙”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脸上挤出最乖巧的笑容,用清晰且音量提高的普通话对王阿婆说:“阿婆,您别光顾着给我夹呀!”她伸手指向对面正埋头与一块鹅翅骨头“搏斗”、吃得满嘴油光的沈禾安,“您给小禾也夹点,她今天可辛苦了,搬了好多好重的快递!年轻人,还在长身体呢,得多补充营养!”
话音一落,林晚清晰地看到沈禾安夹骨头的动作猛地一僵!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抬了起来,好看的杏眼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错愕。
“系啊系啊!禾安妹崽做功夫辛苦!爱多食滴!” 王阿婆的热情立刻转向,一大块带着厚厚鹅皮的胸脯肉,精准地越过桌子,落入了沈禾安的饭碗里。
“……” 沈禾安看到了林晚脸上的得逞,和明显的报复眼神,仿佛在说让你看戏,让你偷笑!大家一起补补吧!
呵,真是幼稚,她可是大胃王,才不怕多吃几块肉呢!她也不跟幼稚鬼一般计较!
于是,沈禾安趁王阿婆转身,飞快地把几根她觉得最咸的腌咸菜拨拉到林晚碗边,用口型无声地威胁:“咸死你!”
接着,一场无声的、由美食引发的“互相伤害”在饭桌上悄然展开。
沈禾安刚解决掉那块鹅胸肉,林晚立刻“关切”地用普通话对王阿婆说:“阿婆,这鹅汤好鲜啊,给小禾多盛点汤泡饭吧?干了一天活容易渴。” 于是,沈禾安碗里又多了半碗浓稠的鹅汤。
而林晚刚努力吃掉半碗饭,沈禾安立刻给林晚碗里添一勺油汪汪的炒蛋,咬着牙笑道:“今天真是麻烦林小姐帮忙了。”
王阿婆则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姑娘“你来我往”、“互相关心”,只觉得今晚的饭桌格外热闹温馨,添菜添得更起劲了。
最终的结果是告别王阿婆时,两人都顶着圆滚滚、沉甸甸的肚子。月光下,沈禾安扶着腰,瞪了一眼旁边同样步履蹒跚、却带着一丝“胜利”微笑的林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林小姐,好手段啊!”
林晚揉了揉发胀的胃,看着沈禾安吃瘪的样子,一天的憋屈似乎都消散了不少,夜风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彼此彼此,沈老板。多谢款待,这顿饭……很补。”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两人对视一眼,在饱胀的沉默和乡野的虫鸣中,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朝着那栋挂着“富民超市”牌子的小楼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