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一个身影逆着门内昏暗的光线,大步走了出来,站定在灼热的阳光下。
首先撞入林晚视线的,是一条洗得发白、肥大得能塞进两条腿的军绿色大裤衩,裤脚还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浆。脚上趿拉着一双同样饱经沧桑、鞋底都快磨平的黑色塑料人字拖。视线往上,是一件松松垮垮、印着几乎褪成白色的“XX饲料”字样的灰色老头汗衫。汗衫的领口歪斜着,露出一小段纤细却线条紧致的锁骨,上面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头浓密得惊人的黑发,被一根看起来像是黑色电工胶布的东西,胡乱在脑后束成一个倔强翘起的短马尾。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挣脱了束缚,被汗水黏在饱满光洁的额角和修长、沾着点灰尘的脖颈上。
她的脸是出乎意料的年轻,甚至带着点稚气的圆润,皮肤是长期暴露在阳光下形成的健康蜜色,鼻梁挺直,嘴唇饱满,此刻正用力咀嚼着什么,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只是那双眼睛……当她的目光从狂吠的大黄狗身上移开,落到僵在原地的林晚身上时,那双圆圆的、本应透着纯真的杏眼里,没有丝毫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或羞涩,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尖锐的审视和…不悦?
“死大黄!鬼叫什么!吃饱了撑的?!”她先是对着那狗吼了一嗓子,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前一秒还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大黄狗,听到这声呵斥,高昂的尾巴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唰”地一下耷拉下来,喉咙里的低吼也变成了委屈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微微伏低,讨好地蹭了蹭女子的裤腿,眼神里哪还有半分凶悍。
她的目光像带着倒刺的刷子,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从林晚被汗水浸湿、略显苍白的脸颊,扫过身上那件在乡下显得格外突兀的棉麻长裙,最后重重地落在那个陷在泥土里、轮子上沾满黄泥的银色行李箱上。嘴角撇了撇,扯出一个毫不客气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嗤笑。
“从城里来的?”
林晚被那目光刺得有些不自在,喉咙发紧,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女子的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哟呵,怕狗还往乡下钻?”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精准地抽在林晚敏感而紧绷的神经上。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窘迫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多年城市生活练就的、刻在骨子里的所谓“良好素养”此刻强行上线。林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带着初来乍到的谨慎:“你好,我找沈禾安,请问你认识她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晚清晰地捕捉到女孩脸上那双圆圆的杏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某种恍然大悟的锐利光芒。她咀嚼的动作停下了,腮帮子不再鼓动,只是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像探照灯一样将林晚从头到脚又扫视了一遍,“你就是林晚?”
林晚再次点头,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是我,在网上订了房的。”
“哎哟喂!你看这事儿闹的!”沈禾安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堆砌起一种极其夸张的、近乎浮夸的笑容,她几乎是立刻弯下腰,动作麻利地一把抓住林晚那个还陷在泥土里的银色行李箱的把手,不由分说地往外一拽!箱子轮子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脱离了泥泞的束缚。
“我说呢!这大热天的,看着就像贵客临门!快快快,屋里坐!外面晒死个人了!”沈禾安的语气变得极其“热情”,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蹩脚的殷勤。她拖着箱子就往超市旁边那扇开着的玻璃门走,还不忘回头冲着那只已经彻底蔫巴、伏在阴凉处吐舌头的大黄狗虚踢了一脚,声音陡然拔尖,带着刻意的训斥:“死大黄!没眼力见的东西!贵客来了也敢汪汪叫?回头饿你三天!不长记性!”
那狗似乎早已习惯主人的变脸,呜咽一声,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快得让林晚猝不及防。她被动地被沈禾安半推半让地带进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冷空气混杂着辣条香精味、洗涤剂残留的化学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似乎是饲料或化肥的土腥气。光线很暗,适应了几秒,才看清里面的格局。
一楼空间不小,但被几排粗糙的钢质货架塞得满满当当。货架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商品:成箱的方便面、挂面、各种包装简陋的膨化零食、山寨品牌的饮料、酱油醋料酒、廉价的塑料盆桶、毛巾、肥皂、洗衣粉……角落里甚至还堆着几袋敞开口的猪饲料和化肥。
“林小姐别介意哈,我有点起床气。”
“……”林晚对于小房东变脸比翻书还快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炎炎夏日,人人都脾气暴躁。她此刻只希望网上的信息一切属实,毕竟沈禾安看起来太年轻了,顶多二十出头?房子是她的吗?她可以做主吗?
沈禾安拖着林晚的箱子,熟门熟路地穿过堆满杂物的狭窄过道,走到靠里侧一个通往楼上的水泥楼梯口。楼梯陡峭,光线更暗。
“林小姐,你看你,咋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呢?”沈禾安一边“吭哧吭哧”地把箱子提上第一级台阶,一边回头对着林晚,语气嗔怪,“从镇上车站到我们青石坳,可还有好长一段土路呢!坑坑洼洼的,你这细皮嫩肉的,拖着个大箱子多遭罪!要是早说了,我开三轮去接你啊!省得你花那冤枉钱打车!哎哟,这箱子可不轻…”
“箱子有点重,我自己来吧。”林晚向前一步接过自己的箱子,女孩这蹩脚的“热情”像一层薄薄的油,浮在表面,非但没有让林晚感到安心,反而激起了更深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感。两人沉默地爬着楼,只有行李箱轮子磕碰水泥台阶的“哐当”声和林晚略显粗重的喘息。
到了二楼,光线明亮了许多。沈禾安推开一扇刷着浅绿色油漆的木门。
“喏,就这间!网上照片就是这!”沈禾安侧身让开,指着房间对林晚说,脸上依旧挂着笑,“二楼就这一间出租,我住一楼。厕所和水龙头在那边,公用的,但另一个房间没人住,空着的,相当于你一个人住二楼了。”
林晚走进房间。房间挺大,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墙壁刷着白灰,地面是干净的水磨石。一张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一米八大床靠墙放着,一个同色系的衣柜,一个崭新的挂式空调,一张大书桌,一把椅子。最吸引人的是房间另一侧的那扇门,推开就是那个种满花草的小阳台。阳光透过敞开的阳台门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和楼下超市的浑浊气息截然不同。
条件确实简陋,但胜在干净、独立,尤其是那个生机勃勃的小阳台,让林晚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一点点。这个价格,在S城连个厕所都租不到。
“嗯,还行。”林晚点点头,语气平淡,目光却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沈禾安身上,状似随意地确认道:“这边……只有你一个人住是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意思很明确,网上强调的“只有女性仅限女性入住”是否属实?这房子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安全性的确认是她的底线。
“放心。”沈禾安的声音也冷了一度,带着点被质疑的不爽,“网上说的绝对真实!这房子是我的,住的活物就我和楼下的大黄,大黄也是母的。你放心,除了晒衣服、浇花,我平时也不会上来,绝不会打扰你休息。”她拍了拍胸脯,带着点乡土式的直白保证。接着,沈禾安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递了过来。那是一把黄铜色的、老式弹子锁的钥匙,棱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圆滑,带着岁月的痕迹,钥匙环是根粗糙的红绳。
“给,大门钥匙。”沈禾安顿了顿,下巴朝房间门努了努,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你要是不放心——”她特意拖长了音调,“里面那个老式门栓,晚上睡觉可以从里面反锁。插销结实着呢,野猪都撞不开!”
林晚平静地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好。”
“行!那你先收拾着!缺啥少啥,或者有啥不明白的。”沈禾安站在门口,双手插回宽大的裤兜里,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眼神里的疏离感更重了,“随时下楼找我,或者喊一声也行!我一般都在店里,或者村里瞎转悠。” 她说完,不等林晚再回应,转身就走,趿拉着那双破旧的人字拖,脚步又快又重地下了楼,那点强装出来的“殷勤”彻底消失无踪。
“……”林晚轻轻关上房间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将楼下那股混杂的气味和沈禾安带来的那股别扭感暂时隔绝在外。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阳光透过阳台门,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林晚走到阳台上。小小的空间被花草填满,挤挤挨挨,生机勃勃。除了怒放的太阳花,还有几盆绿油油的薄荷,一盆挂着零星紫色小花的紫苏,墙角甚至有一株小小的、结着青涩果子的金桔,看得出主人对这些植物倒是用了心。
寻到一张旧藤椅,林晚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藤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乡村的午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宁静,包裹着她。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从四肢百骸蔓延开。
她靠在椅背上,望着远处被阳光晒得有些模糊的田野轮廓,还有更远处那些线条柔和、覆盖着浓绿植被的小山丘。手里的那把老式钥匙硌着掌心。
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在脑海中浮现——这个叫沈禾安的小房东,像一颗裹着厚厚泥土的顽石,棱角分明,又让人捉摸不透。她身上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世故和尖锐,还有一种……林晚暂时无法准确形容的、深藏的戒备和疏离。
“不好相处。”林晚在心里默默下了第一个结论。那股子虚情假意和随时可能扎人的刺,都让她本能地想要保持距离。
然而,目光再次扫过这个简单却干净的房间,落在阳台上这些倔强生长的花草上,感受着这里与世隔绝般的宁静和窗外那片未经雕琢的田野风光,林晚心底那点因沈禾安而产生的不快,又被另一种更现实的情绪压了下去。
至少,安全。至少,清净。至少,便宜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