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下,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布褂子的瘦小身影,蜷缩着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正是小芳的阿公!
老人头歪在一边,双眼紧闭,花白的头发凌乱,脸上沾着泥土,一条裤腿卷到了膝盖,露出的小腿上似乎有擦伤的痕迹。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装草料的旧布袋。
“阿公!”沈禾安和林晚同时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两人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臭老头!醒醒!”沈禾安扑到老人身边,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手指急切地探向老人的鼻息。林晚也紧张地蹲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传来温热而微弱的呼吸气流!
“还有气!还活着!”沈禾安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哭出来。她立刻检查老人的身体,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臭老头,醒醒!是我,禾安!醒醒!”
老人似乎被这拍打和呼唤惊扰,布满皱纹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在刺眼的手电光下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眼前两张满是汗水和泥土的焦急脸庞。
当看清阿公的脸时,林晚的眼中闪过一丝的意外……这不是昨天在超市门口和沈禾安吵架的凶悍老头吗?原来他就是小芳的阿公。
“安…安囡?”老人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困倦茫然,“牛…牛揾到哩?我…我乏得很,就眯了一下…想等天光再揾…”他试图动,牵动腿上伤处痛得倒吸凉气,“哎哟…呢老脚骨…唔中用哩…”
确认老人神志清醒,身体无大碍,沈禾安一直紧绷的弦瞬间松了,积压一路的担忧恐惧艰辛,顷刻化作滔天怒火后怕。她猛地站起身,叉腰对着还坐地上的老人劈头盖脸怒骂,声音激动响亮在山坡回荡:
“喊尔莫来!喊尔莫来!耳聋哩?!脚骨痛还逞能钻墨黑嘅山!尔係嫌命长还係嫌我哋太得闲?!天都墨透哩尔晓得吧?!小芳吓哭哩!阿婆在屋夸急到想上吊!尔倒好!躲係呢睡大觉!尔当尔係山神爷唔怕野物叼?!老糊涂!越老越活转去哩!尽畀细伢子添麻烦!”她骂得唾沫横飞,胸口剧烈起伏,眼里分明闪烁着劫后余生的水光。老黄牛凑过来,用湿鼻子轻轻蹭老人肩膀,发出安慰般低哞。
阿公被骂得缩脖子,像做错事孩子,小声嘟囔:“我…我揾牛嘛…牛丢哩…屋夸点算…行下行下…脚骨实在痛…就想坐一下…点晓得就睡过去哩…”他看向老黄牛,浑浊眼里流露依赖委屈,“还係牛好啊…牛比细伢子乖…还晓得来寻我…”
“尔!”沈禾安被他这“牛比人好”论调气得差点背过气,指着他“尔”半天,最后狠狠跺脚,转过身猛地蹲下,把宽阔后背亮给老人,声音依旧凶巴巴不容置疑:“上来!”
阿公愣住,脸上意外更甚,还带着点别扭:“安囡…呢…”
“上来!”沈禾安吼得更大声,头也不回,“还想自家行?尔呢脚骨还想唔想要哩?!快啲!少废话!再啰嗦我丢尔係山喂野猪!”
阿公看看沈禾安绷得紧紧明显生气的后背,又看看旁边一脸担忧的林晚,嘴唇嗫嚅着,身体却抗拒地往后缩了缩,嘟囔道:“唔要尔管…我自家能行…” 声音虽弱,却带着股老小孩的倔强。
沈禾安一听,火气“噌”地又窜上来,扭头瞪他:“能行?!睇下尔呢脚!肿得跟发糕样!行落山?尔想畀我哋半夜再上山揾尔係唔係?!”
“我…” 阿公还想嘴硬。
一直沉默的林晚赶紧上前一步,蹲在阿公身边,声音温和:“阿公,不要逞强了。您看,天都那么黑了,山路难行,您的脚又伤了。禾安背您下山最快最安全,再这么拖下去,万一您的脚伤加重,或者天气突变什么的,我们三个人都困在山里,那就真的麻烦了。再晚点,小芳和阿婆都急死了,她们还在屋里等您平安回去呢。” 她把“三个人都不安全”和“小芳阿婆的等待”这两点重重压上。
听到林晚温和有礼的劝说,阿公脸上倔强的神色终于松动,化作一丝无奈和后怕。他重重叹了口气,不再抗拒,在林晚的搀扶下,笨拙地慢慢爬上了沈禾安的背。
老人很瘦小,但毕竟是成年男人。沈禾安咬紧牙关,手臂穿过老人膝弯,腰背猛地发力,稳稳将他背起。背上陡然一沉,她闷哼一声。
“抱紧!跌下去我唔捡!”沈禾安恶声恶气警告,调整姿势让老人趴得更稳,脚步明显沉重许多。
“大黄!前面带路!”沈禾安对大黄下令。
“汪!”大黄摇尾跑到前面轻车熟路往山下引。
林晚赶紧捡起地上手电,快步走到沈禾安身侧,将光柱稳稳聚焦在她脚下崎岖山路。每一块松动石头,每一处陡坡,每一个隐藏树根,在光柱下无所遁形。
沈禾安背着阿公,呼吸粗重,额角颈侧很快布满滚落汗珠,在月光下晶莹反光。
“慢点…安囡…唔急…”背上阿公感受到她的吃力,小声说。
“闭嘴!省啲力气!”沈禾安立刻呛回去,脚步不敢放慢。一边走一边继续数落,声音因负重而喘:“死沉死沉嘅…平时饭都白食哩?…转去就叫阿婆饿尔三日!…畀尔逞能!…再敢乱走,打断尔脚骨!…老糊涂蛋!…尽会添乱!”
恶狠狠咒骂在寂静山林回荡,与她此刻背着老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无比稳当的身影,形成刺眼又震撼的对比。
走了一段相对平缓的下坡,沉默了片刻的阿公,不知是觉得气氛太僵,还是腿上疼痛稍缓,又或是单纯心里那点疙瘩还没解开,突然在沈禾安背上闷闷地开口,旧事重提:“……安囡,头先…嗰药膏…贴哩真係一点用都冇…痛还係痛…尔话…係唔係真係唔能退钱哩?” 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和残留的执拗。
沈禾安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把背上的老人甩出去。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要把周围的夜色都吸进肺里再炸开。她侧过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火星子:“嗬!尔老人家记性真係好!係山坳里跌一跤都冇跌掉尔呢记挂!头先唔係话得清清楚楚?!快递过哩时效!钱係付畀网上嗰个骗子拐子嘅!唔係付畀我嘅!我点退畀尔?!我係帮尔寄出去嘅时候就话过尔!呢啲‘祖传秘方’‘一贴就灵’嘅鬼话唔好信!係假货!係唔係(是不是)?!尔唔听!偏要买!买到假货哩就来寻我退钱?我係开超市嘅!唔係开善堂嘅!更唔係开膏药铺嘅!”
她越说越气,脚步都重了几分,震得背上的阿公一阵晃悠。
“尔老人家买膏药唔睇路数(门道),揾牛倒係敢钻墨黑嘅山!真係本事大过天哩!”
阿公被这一连串连珠炮轰得有点懵,脸上挂不住,也梗着脖子反驳,声音提高了几分:“尔…尔凶神恶煞!讲话像放炮仗!我点晓得係唔係假货!佢话得咁灵验…我脚骨痛嘛!尔又唔係老人家,唔晓得痛起来几难捱!…尔开超市,收快递,东西唔好,唔寻尔寻边个(谁)?!”
“寻我?!我收快递係帮尔嘅忙!唔係包尔满意!钱係尔自家扫码付畀网上嗰个骗子嘅!我係唔係早同尔讲过唔好买唔好买?!尔听唔入耳!宜家倒来怪我?!尔老人家讲唔讲道理?!”沈禾安气得脖子都梗红了,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在脚下的枯叶上。
“尔…尔就係嫌麻烦!唔肯帮手!”阿公也犟上了。
“我嫌麻烦?!我嫌麻烦宜家深更半夜背尔落山?!我嫌麻烦头先係山坳里同藤蔓拼命救尔嘅牛?!尔老人家良心係唔係畀狗食哩?!”沈禾安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山谷里嗡嗡回响。
“尔…尔咒我!”阿公又气又急。
“我咒尔?!我係想打断尔脚骨!等尔再乱跑!”沈禾安恶狠狠地诅咒,脚下却下意识地放缓了步子,让颠簸减轻。
林晚默默跟在一旁,举着手电,为这激烈争吵的两人照亮每一步。听着他们用最凶狠的语气翻着旧账,吵着最琐碎的纠纷,内容甚至有些可笑——那几贴无效的膏药和十几块钱的快递费,在此时此刻深山夜行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不合时宜”。
然而,看着沈禾安被汗水完全浸透的后背,那湿透布料下年轻却充满力量的脊梁,正承载着一个垂垂老矣的生命重量……林晚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又沉重地撞了一下,涌起一股陌生的、带着酸涩暖意的洪流。
争吵还在继续,但林晚却奇异地不再觉得刺耳。她甚至从沈禾安那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的声调里,听出了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切——她气老人不爱惜身体,气老人不听劝告,更气老人将自己置于险境。那层锋利的言语外壳下,包裹着的分明是滚烫的责任。
月光清冷,穿过稀疏树冠,洒下斑驳破碎的光影,落在沈禾安汗湿的鬓角,落在她紧抿的、线条倔强的唇上。林晚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穿透了那些尖刺和暴躁。
这个嘴巴比刀子还利、脾气像炮仗似的小房东,原来心肠软得像这山涧里潺潺流过的溪水。
面冷心善,嘴硬心软。
林晚的脑海中,这八个字从未如此清晰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