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又被猛然拉扯至极限。
赵爷那一声“抓那个小子!”
如同丧钟敲响,带着冰冷的回音在死寂的院落里震荡。
两名彪形大汉应声而动,像两道脱缰的黑色旋风,粗壮的手臂分开惊惶失措的人群,带着不容置疑的凶悍,直扑向蜷缩在墙角的云鸢。
那瞬间,云鸢只觉得周身血液倒流,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大脑有片刻的空白,视野里只剩下那两只不断逼近的、布满青筋和粗毛的大手。
班主的抛弃,戏班的崩解,自身的绝境……所有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凝聚成一个冰冷的事实——她完了。
周围的戏班众人,有的惊恐地闭上眼,有的不忍地别过头去,更多的则是麻木地看着,自身难保的恐惧压过了微弱的同情。
无人敢出声,无人敢阻拦。
绝望如同瘟疫,扼杀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可能。
就在那两只大手即将触碰到云鸢单薄衣衫的前一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地从云鸢身前窜起!
是苏娘子!
她原本护在女儿身前,此刻却用尽全身力气,不是将女儿拉向更深的角落,而是狠狠地将云鸢朝着人群稀疏的后方猛地一推!那一推决绝而用力,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云鸢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跌去,险些摔倒在地。
而苏娘子自己,则借着这一推的反作用力,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两名大汉冲了上去,用自己不再年轻、甚至有些瘦弱的身躯,死死地挡在了女儿与危险之间!
“我跟你们走!”
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瞬间盖过了院落里所有的嘈杂。
她挺直了原本因常年辛劳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目光直直地看向站在门口、面露诧异的赵爷,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怯懦与讨好,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我识文断字,懂戏文,能算账,也能应酬拉拢客人!”
她语速很快,却字字清晰,像是在拍卖一件关乎生死的货物,而货物就是她自己,“比一个半大不小、除了几分蛮力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有用得多!赵爷是求财,不是结仇,带我走,比带他值!”
她的话语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层层波澜。
赵爷眯起了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妇人,似乎在权衡她话语中的分量。
那两名扑向云鸢的大汉也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赵爷,等待指令。
云鸢被母亲那一推推得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生疼。
她稳住身形,猛地抬头,恰好对上母亲转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碎。
有不容置疑的严厉,有锥心刺骨的担忧,有诀别般的不舍,更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要烙印进她灵魂深处的托付。
然后,在所有人都未曾留意、或者说无暇留意的电光石火之间,苏娘子垂在身侧的双手,极其隐秘、却又无比迅捷地动了起来。
那不是无意识的颤抖,而是某种特定的、带着韵律和节奏的手势。
拇指扣住中指,其余三指微蜷,先是在腰间极快地划了一个圈,随即食指与无名指交替弹动两下,最后,小指微微向内一勾,定格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
戏班排演大型武戏或神怪戏时,为了在嘈杂的锣鼓和混乱的场面中传递指令,会使用一套外人绝难理解的暗语手势。
苏娘子此刻比划的,正是这套暗语中最核心、也最决绝的几个动作!
云鸢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手势的意思,她瞬间读懂——
活下去!
别回来!
别信任何人!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尖上。
苏娘子做完这一切,目光死死锁住云鸢,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将这三个指令镌刻进她的骨髓。
然后,她的嘴唇,在无人注意的角度,极其缓慢而清晰地,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没有声音。
但云鸢看得分明,那口型是——
“记住,你是云鸢。”
不是云小鸢。
是云鸢。
她真正的名字。
那个被母亲小心翼翼隐藏了十几年,象征着女性身份,也象征着某种不愿屈从命运的本真之名。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云鸢的脑海里炸开了。
母亲长久以来的恐惧、警告、约束,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对她本身的厌弃,而是用另一种扭曲的方式,在绝境中为她谋求一线生机!而此刻,这最后的、无声的宣告,是母亲在用生命,为她卸下那沉重的男性伪装,将“活下去”的信念,连同她真实的身份,一并交还给她!
就在云鸢因这巨大的冲击而浑身僵直的刹那,赵爷似乎也做出了决定。
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随意,挥了挥手:“有点意思。
行,把这婆娘带上!至于那小子……”他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云鸢,懒得再多费唇舌,“算他走运!”
两名大汉立刻调转目标,粗鲁地一左一右架住了苏娘子。
苏娘子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看云鸢一眼。
她任由那两人将她拖拽着,踉跄地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背影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被摧折的坚韧。
在被拉出大门,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外的最后一刻,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肩头微微耸动,终究没有再回头。
院落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仿佛还未从苏娘子那决绝的牺牲中回过神来。
云鸢依旧靠着墙壁,维持着被推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母亲那无声的口型,那三个暗语手势,如同魔咒般在她眼前反复闪现。
“记住,你是云鸢。”
冰冷的地面传来的寒意,不及她心中万一。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不知何时,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更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戏班彻底散了。
最后的依靠,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离她而去。
树倒猢狲散,孤雏余烬生。
从今天起,她只是云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