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戏 第6章 无声的对峙

赵爷带来的风暴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如同酝酿中的雷暴云，沉甸甸地压在戏班每一个人的心头。

玉簟秋的尸身被草草用白布覆盖，移到了后院一间废弃的柴房里，那间充斥着诡异甜香与死亡气息的妆间则被赵爷的人粗暴地贴上封条，美其名曰“保护现场”，实则断绝了任何人再行查探的可能。

戏班彻底停了锣鼓。

往日的吹拉弹唱、吊嗓练功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院落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面如土色的杂役缩在屋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在等待最终审判的降临。

更多的人则躲在拥挤不堪的通铺里，窃窃私语，或是无声地流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泪水的咸涩以及一种无形的、即将分崩离析的绝望。

王班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背脊佝偻着，眼窝深陷，整日里在账房和赵爷临时占据的前院正厅之间来回奔波，脸上那谄媚而惶恐的笑容几乎要刻进皱纹里。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些许积攒的银钱，又低声下气地恳求着宽限，试图填饱赵爷那深不见底的胃口。

“赵爷……您行行好，五百两……实在是……这是小的全部的家底了，先孝敬您老……剩下的，容小的再去筹措，一定筹措……”王班主的声音干涩发颤，将一个小布袋双手奉上。

赵爷掂了掂那钱袋，分量显然远未达到他的要求。

他嗤笑一声，随手将钱袋扔给旁边的黑皮，三角眼里满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王胖子，你当爷是叫花子？这点零头，够干嘛的？我告诉你，三天！就三天！凑不齐五百两，别说你这戏班保不住，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我进去吃牢饭！这红戏衣索命的案子，总得有人顶罪不是？”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瑟缩的众人，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几个胆小的妇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云鸢混在人群的最后方，将自己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

她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紧绷的下颌。

在外人看来，她与周围那些被吓坏了的少年并无不同，甚至因为年纪更小、身形单薄而显得更加无助。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她的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悄无声息地逡巡着，将赵爷及其随从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纳入眼底。

她在观察，在分析，在绝境中寻找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赵爷依旧嚣张，但他的嚣张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仿佛背后有什么人在催促。

黑皮等几个核心打手，则多是麻木与凶狠，显然是做惯了这等敲骨吸髓的勾当。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站在赵爷身侧稍后位置的一个随从身上。

那人身形不算高大，在彪悍的打手群里甚至显得有些瘦弱。

他脸色异常苍白，并非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而是一种失了血色的、带着惊惧的灰白。

他的眼神涣散，不敢直视那间被封存的妆间方向，甚至当有人不经意提到“玉大家”三个字时，他的眼皮都会不受控制地猛地一跳。

更让云鸢心生警惕的是他的右手。

那只手垂在身侧，手指却不像其他人那样自然放松，而是不自觉地、反复地捻着衣角，一个极其细微、却透露出内心极度不安的小动作。

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仿佛仍沉浸在巨大恐惧或震惊中的余悸。

这与周围那些或凶狠、或麻木的打手截然不同。

他似乎在害怕，在回忆某种可怖的场景。

云鸢的心跳微微加速。

她默默地将此人的体貌特征刻入脑海：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左边眉骨上有一道寸许长的陈旧疤痕，像蜈蚣一样扭曲着，让他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戾气，但此刻那戾气却被惊惧压了下去。

还有，他的右手小指，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弯曲，像是曾经折断过未能完全接好。

眉骨带疤，小指微残，面色惊恐。

这个人，很可能与玉簟秋的死有关！即便不是直接凶手，也极可能是知情人，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执行者？否则，他为何独独对玉簟秋的死有如此异常的反应？

赵爷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地施加压力，王班主卑躬屈膝地苦苦哀求，戏班众人的绝望如同实质般弥漫。

但云鸢的内心，却在这一片混乱与压抑中，奇异地冷静下来。

恐惧依然存在，对班主杀心的警惕，对母亲安危的担忧，对自身处境的惶恐，都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

但在那藤蔓之下，一股求生的本能，一种不甘被命运碾碎的倔强，正破土而出。

她不能坐以待毙。

班主靠不住，赵爷是豺狼，官府可能是更大的陷阱。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双看得比旁人更清的眼睛，和这颗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从不轻易认命的心。

这个恐惧的随从，就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或许是陷阱，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她默默记下了那张带着疤痕和惊惧的脸，内心已然拟定，若有机会，此人便是她潜在的突破口。

她需要知道，他究竟在害怕什么，他都知道些什么秘密。

赵爷终于带着人暂时离开了，留下了最后通牒和一片死寂的戏班。

王班主瘫坐在地，老泪纵横。

众人如同失去了主心骨，茫然无措。

云鸢依旧缩在角落，阴影笼罩着她单薄的身躯。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被贴了封条的妆间方向，目光穿过喧嚣散尽的院落，变得幽深而坚定。

绝境之中，她必须为自己，也为可能尚存一线生机的戏班，抓住这跟可能致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