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个不停。
她一直在楼阁上站着,看着那挺拔结实的身影走远了,瘦弱的身躯晃了晃,用力的握紧了阑干,面纱下的脸上,痛苦使她的脸庞变得狰狞。
“噗!”
突然,她自口出吐出一口鲜血,正正的落在阑干上,在雨水中晕开。
“楼主!”身侧,方才传话的少年见此情景,急忙上前扶住了她:“楼主身上的蛊毒又发作了?”
她点了点头,脸色苍白的握住少年的手腕,气息已渐渐的微弱:“他在吹笛试探我。”
“楼主放心,回来之前,我们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这笛音可以驱使蛊虫,但以楼主的心智加柳太医的药,会控制住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却是一脸的沉稳,做事亦是老练。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迅速的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青色的小瓶,从瓶中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喂进她的嘴里,立刻返身去屋里端了热水出来:“服下药,楼主便会舒服一些。待过一段时日,柳太医想出驱虫之法,将那蛊虫从楼主身体驱逐,楼主便可以彻底摆脱控制。”
“柳太医那让楼中派去的人多多照应,这些年多亏了他我才能走到今日。”吃了药,慢慢觉得舒服了一些,她倚着阑干,慢慢的放开少年的手腕,嘱咐道。
少年见她已可以控制气息,便不再说话,垂下眼睑,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她斜倚着阑干,伸出手接住微凉的细雨,闭上眼睛仔细的听着风雨声。在那微凉的风雨里,夹杂着悠扬婉转的笛音,可那笛音在她听来,却诡异而森冷。扬起嘴角轻笑着,她忽然半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师父,你听到了吗?今夜的雨声,有些悲伤。
闭上眼,这微凉的夜晚,清风拂过脸颊的时候,恍惚间有些像夜汐的手。
“你醒了。”
睁开眼,眼前是年少的夜汐温和明亮的脸庞,那双眼眸那样温柔,还带着一点点温暖的笑意。
那就是十二岁国破那年,遇见的夜汐。他仿佛这世间唯一温暖却不刺眼的光芒,带领着她,呵护着她,走在这个纷繁嘈杂的世间。
可是,那光芒在十八岁那年灭了。所以没有夜汐的这些年,仿佛是活在永无光明的地狱里,她挣扎着蹒跚而行,永远不能摆脱这世间的每一丝寒冷。
“怎么不说话?明明退烧了啊。”少年的手微凉,覆在她的额头上,边说话边打量。
她躺在榻上,唇色苍白的看着那张有些不安的脸,一言不发。
“少主,主人回来了。”两个人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话时,外面的侍女急匆匆的跑进来,悄声的道。说罢,急急的转身就跑。在那之前,还特意仔细的看了她一眼。
夜汐听得那个消息,忙将罗帐放下来遮住躺在榻上的人。
“你这孩子,为父才几日不回来,你就频频使懒不好好练功……”人还未进来,声音已在屋外响起,喋喋不休的沉声训斥着少年。
她自然识得那个声音——那个恶魔的声音!
那个声音让她颤抖,她躺在榻上,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却忽然听见夜汐轻轻的唤了一声:“父亲。”
父亲?!
那一声虽然轻,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那一瞬,她绝望了。
救了她的那个温和明亮的少年,竟然是那个恶魔的儿子!!“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隔着罗帐,她知道那个人进来了,他黑色的影子在床榻前面晃了晃,却没有立即来掀开罗帐查看,而是垂目看着跪在地上的夜汐。
“孩儿知错,父亲尽管责罚便是,只是这个人……”年少的夜汐那般的温顺,他只低着头认了错,而后便回过头来,隔着帐幔,感觉他目光温柔,“孩儿喜欢她。”
夜汐的话说的那样轻柔,却让人红了眼眶,她握着匕首的手握紧又松开,之后再握紧。
“喜欢?你一向严谨,又是个专一的孩子。若说是喜欢,那必定是十分喜欢的了。”那人听着,却还是伸出手去拨开帐幔看了她一眼,“那便留下她罢。不过这孩子冻伤的厉害,不知这脸还能不能好了。”
就在他伸手进来的那一刻,她因恐惧而颤抖着,满眼惊惶。她本想在他认出自己的瞬间翻身而起刺杀他,然而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的同时,脸上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能闻到药草的香气。
那个枯瘦的手落下去,阴郁的目光深沉的看着满眼泪珠的她,蹙着眉惋惜的摇了摇头。
“孩儿寻了洛阳最好的大夫来,必定能医好的。”
垂着头,夜汐的目光滑过她,隐隐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她看着那个恶魔,又看着夜汐,眼泪忽而自眼角滑落下去。
“唔……这孩子这双眼睛,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呢。”
哪知,他并没有就此离去。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她,也或者是看出了她眼里的惊恐,他弯下身来,仔细的打量着她,那阴骘的双眸盯着她的眼睛,叫她惊惧的快要喊出声来。但她终究没有出声,尽管嘴唇已经被咬破,渗出了丝丝鲜血。
“纯净的眼睛自然都是一样的。”
站起身来,夜汐看着她,似乎知道她害怕,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有我在,没事的。
她转过头去,闭起眼睛不敢看夜汐。她怕他看出来,在某个瞬间,她差点杀了他。
“嗯。纯净的心灵,也都是一样的。”看她不再死死地盯住自己,那人放下帐幔回过身去,拍了拍夜汐的背,关怀宠爱的眼神,“你这孩子,早晚因为这性子,要吃大亏的。”
明明……明明那个时候,对夜汐那么纵容,那么宽和,是一个父亲该有的样子。为何一夕变脸,竟如此残忍?!
用双手握紧了阑干,在这微凉的夜里闭着眼睛,她的身体轻轻的颤抖着。
“你不必害怕,也不要惊慌,我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待那人走了,夜汐立刻掀开帐幔坐在她的身边,轻轻的抚摸她的头,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而后轻轻的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匕首从她的手中抽走,“这东西收起来罢,从此以后,我会保护你。”
依稀记得,那个冬夜的风那么冷,夜汐的目光和笑容却那么温暖。
那时她不明白,夜汐只说喜欢她,并没有任何理由,那人却也信了。后来在某一天回想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那样的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可是让她更加不寒而栗的,却是那个打着雷的雨夜。
休养半年后,她终于好起来。脸上不再敷药,骨折的腿骨也恢复如常。那人很少到夜汐这里来,她也渐渐的安下心来。
那半年,夜汐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两个人一起读书写字,写诗画画。
在那个诛杀了自己亲妹妹的冬夜以后,她已不如曾经那般开朗。半年间偶尔会恹恹的不说话,看着外面的枯藤一天天抽出的绿芽发愣。夜汐也不说话,就站在回廊上陪着她,甚至为了让她看桃花的时候开心起来,还在那片桃林里扎了一个秋千。
春日的时候,两个人去桃林里荡着秋千看桃花,偶尔会因为夜汐说了什么开心的笑起来。夜袭看着笑的灿烂的她不说话,就只是盯着看,眼睛里落满了桃花。
经历了战乱,她很早就收起了小女儿的姿态,伶俐敏感的像是一头野兽。那时她最大程度的撒娇,无非就是将头埋在夜汐的怀里,蹭一蹭夜汐的胸口。夜汐这时总是摸摸她的头,用力的抱紧她说,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她最安心的时光,都是在夜汐的肩膀上渡过。她原本以为,那样的时光会是一辈子。
可……
时间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转眼就到了炎夏。
那是个异常阴沉的日子,闷热的天气叫人心烦气躁。她醒来的时候,到处找夜汐也不曾找到,问侍女,她们也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气得她将手中的书狠狠地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天空里轰然一声,巨大的雷声吓得她一颤,回过头,就看见那个戴着斗篷的人推门而入:“多日不见,你这孩子的脾性竟一点未改。我以为,夜汐会告诉你这望春楼的规矩。”
“夜汐在哪里?”警惕的望着他,她往后退了一步,事到如今,她还是能感觉到年少的自己在看见那人时内心的恐惧,“别妄想再用任何人来威胁我,夜汐也不行!”
回忆里有轰然的雷声,她保持着困兽的姿势与那人对峙着,眼睛一眨不眨。
“呵!那我们试试罢。”“叮”的一声,那人冷笑一声,将一把匕首扔到她面前,向后挥了挥手,“只要你敢将这匕首刺进夜汐的心口,我就永远放过你、放过你们誓死保卫的那位皇子。”
“夜汐!!”
看着玄衣少年浑身是伤的被拉进来,头发散乱的遮盖住脸颊,倒在自己的面前,她忽而心碎欲裂,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夜汐……”
她就那样跪在地上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年,轻柔的唤他,可少年并未回应。
少倾,她颤巍巍的爬过去,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夜汐的伤痕,却又害怕他疼痛而不知所措的缩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