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桌肚缝里的糖纸
开学第二天的晨读铃,是被走廊里的喧哗撞响的。
周随安抱着鼓囊囊的书包冲进教室时,姜鹤洋已经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了——他面前摊着本翻得卷边的英语词典,指尖夹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正顺着单词表往下划。晨光斜斜地越过窗棂,落在他的侧脸上,把眼睫的影子投在词典页面上,像两片轻颤的蝶翼。
“早、早啊!”周随安把书包往桌肚一塞,拉链没拉严,里面的奶糖包装纸“哗啦”掉出来一张,刚好落在姜鹤洋的草稿纸上。
他手忙脚乱去捡,指尖却先碰到了姜鹤洋的手——还是凉的,像刚从窗户外伸进来的,带着晨露的潮气。姜鹤洋把纸叠好,放在桌角,只“嗯”了一声,尾音很轻,像落进温水里的冰。
周随安有点讪讪的,摸出袋橘子软糖放在姜鹤洋的桌角:“我妈昨天在超市抢的特价,超甜!你尝尝?”
这次姜鹤洋没立刻拿,只是用铅笔尖碰了碰糖袋的封口,抬眼看他:“你每天都带这么多零食?”
周随安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橘子味裹着砂糖在舌尖散开,他含混地说:“我六个哥哥总怕我饿,书包里永远是空不了的——比如三哥上周寄了箱进口巧克力,我现在还没吃完。”
姜鹤洋的笔尖顿了顿,在草稿纸的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橘子,圆滚滚的,顶端还画了片叶子,像颗缩在纸页里的小太阳。
早自习是语文,老师让自由背诵《离骚》。周随安对着“长太息以掩涕兮”皱成了包子脸,背了三遍都卡壳在“哀民生之多艰”——他总把“艰”念成“坚”,惹得前排的女生偷偷回头笑。
他正抓着头发发愁,突然看见姜鹤洋把自己的课本推了过来。书页上用红笔标了清晰的停顿:“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每个节奏都划得笔直,难认的生僻字旁边还注了拼音,连“兮”字的语气都用括号标了“轻读”。
“按节奏断句,会顺一点。”姜鹤洋的声音很轻,压在晨读的嘈杂里,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你可以跟着我读一遍。”
他开口念“长太息以掩涕兮”,声音清泠,像山涧的水,周随安跟着念,居然顺顺当当背完了整段。他偷偷看姜鹤洋的侧脸,晨光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棕色,连他唇上的淡色,都显得没那么冷了——好像是豆沙色,被晨光浸软了点。
课间操的音乐像黏糊糊的糖浆,裹着夏末的热风吹遍整个操场。周随安跑完圈,抱着膝盖蹲在树荫下喘气,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把校服领口浸得发皱。
他摸出水瓶想喝水,却发现瓶是空的——早上走得急,忘了接水。正蔫蔫地揪草叶,突然有瓶没开过的矿泉水递到他面前。
是姜鹤洋。
他刚帮体育委员登记完成绩,手里还攥着笔,矿泉水瓶的标签被他指尖捏得有点皱:“刚在小卖部买的,没碰过。”
周随安拧开瓶盖,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舒服得眯起眼睛:“你怎么没跑步?”
“老师说我体力好,让我帮忙记成绩。”姜鹤洋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指尖捻着片掉落的香樟叶,叶尖还带着点露水的湿,“你体力不太好,平时可以多走两步。”
周随安把空水瓶捏扁,瓶身发出“咔嚓”的响:“没办法啊,我哥总说‘跑太快容易摔’,从小就不让我跑——有次我追隔壁的猫,摔破了膝盖,我六个哥哥轮着给我敷药,敷得我腿都肿了。”
姜鹤洋的指尖顿了顿,把香樟叶折成了个小小的纸船,船身折得很细,船头还翘着个小角。他把纸船放在周随安手心里:“慢慢跑,就不会摔了。”
纸船的边缘有点扎手,周随安却攥得很紧——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个不是哥哥们给的小玩意儿。
午休时,教室里的人走了大半,周随安趴在桌上午睡,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拽他桌肚的拉链。
他半睁着眼,看见姜鹤洋正把他散在外面的漫画书往里塞。他的动作很轻,连漫画书卷起来的页脚都捋得很平,桌肚缝里卡着的奶糖纸、橘子皮,都被他捡了出来,叠成小小的方块,放在纸巾上。
“你的东西快掉出来了。”姜鹤洋把最后一本《灌篮高手》塞进去,拉链拉到一半,突然顿住。
周随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桌肚最里面,藏着他昨天画的草稿纸,“清华”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旁边的兔子耳朵画得太长,快翘到纸外面去了,刚好被姜鹤洋的练习册压着,露了个角。
他瞬间清醒,脸“唰”地红透,像被晒透的番茄,伸手去抢:“那是我乱写的!没用的!”
姜鹤洋却先一步把纸抽了出来,指尖碰了碰那个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画得比昨天好,兔子的眼睛圆了点。”
他把纸折成小小的长方形,夹进了周随安的笔记本里——笔记本是周随安昨天刚买的,封面印着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姜鹤洋把纸夹在“开学计划”那页,动作自然得像在放自己的东西。
下午第一节是物理课,老师讲的电路题绕得周随安头晕。他盯着黑板上的串联电路图,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用铅笔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他猛地抬头,看见物理老师正盯着他,吓得他瞬间坐直,手忙脚乱地翻课本,却不知道老师讲到了哪里。
这时,姜鹤洋的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把自己的物理书推过来——书页上用蓝笔圈出了重点公式,旁边还写了“例3”两个字,正是老师正在讲的例题。
周随安顺着他的提示翻到对应页面,刚好赶上老师提问。他磕磕绊绊地回答完,坐下时后背都沁出了汗,转头对姜鹤洋小声说:“谢了,差点被老师罚站。”
姜鹤洋没看他,只是在草稿纸上写了一行字:“上课别睡,物理落下就难补了。”
字迹依旧工整,末尾却画了个小小的哈欠表情,圆圈的眼睛,向下弯的嘴角,透着点难得的俏皮。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老师让同桌互相检查作业。周随安把自己的数学练习册推过去,册页上沾着点奶糖的黏痕,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可能有点脏……”
姜鹤洋翻开练习册,指尖划过他写的解题步骤,在“求导符号写错”的地方画了个小小的叉:“步骤是对的,符号注意点。”
他的字依旧是工整的印刷体,却在叉号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兔子头,耳朵翘着,跟周随安画的一模一样。
周随安盯着那个兔子头,心跳突然快了两拍——好像有颗糖,悄悄在心里化了。
放学铃响时,夕阳把教室染成了暖黄色,连窗外的香樟叶都泛着金。周随安收拾书包,看见姜鹤洋的桌角放着颗没拆的橘子软糖——是他早上给的,糖纸被抚平了,压在练习册上面,糖袋上的橘子图案,刚好对着姜鹤洋写的“兔子”。
他背着书包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手指抓着门框,声音有点飘:“姜鹤洋,明天早上……我带热豆浆给你?我妈煮的黄豆浆,加了糖的。”
姜鹤洋正在把课本放进帆布包,听见这话,抬头看他。夕阳落在他的眼睛里,像盛了半盏碎金,他的唇轻轻弯了一下,像雪化了个小角:“好。”
周随安蹦蹦跳跳地跑出教学楼,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姜鹤洋跟在他后面。两人顺路走了一段,巷子里飘着隔壁小吃铺的葱油饼香,周随安忍不住说:“这家葱油饼超好吃,我以前总来买。”
姜鹤洋“嗯”了一声,说:“我在家也做过,用面粉和葱花,煎到两面金黄就行。”
周随安眼睛亮了:“真的?那你下次做了能给我尝尝吗?”
姜鹤洋转头看他,夕阳把他的侧脸映得很软:“好,等周末。”
走到岔路口时,周随安挥挥手:“我往这边走啦,明天见!”
姜鹤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嗯”了一声,直到周随安的身影拐进巷子,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周随安跑回家时,还在忍不住笑。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奶糖,又想起姜鹤洋画的兔子头和哈欠表情,突然觉得,这个“慢”下来的新学期,好像每天都有一点新的甜——像糖纸里裹着的软糖,要慢慢剥,才尝得到里面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