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芜垂首不语,过了片刻又道:“至于一道回京,我就不去了。”
陆执长眠山下,她就在这里陪着他。
况且……桑芜攥紧衣角,她与执哥儿的婚事名不正言不顺,她要以什么名义跟他回去?
她家里穷,名声差,陆执养父母不同意她们的婚事,那时父母打算将她卖给村里的地痞无赖,她抵死不从,逃出来了。
陆执长得好,养父母逼着他娶镇子上的痴傻小姐,两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一不做二不休私奔逃去了桃溪村,正值灾年无人怀疑她们逃难夫妻的身份,这么一住就是三年。
她不知道,此事裴濯是否知晓,但应该不知道罢,不然肯定不会这样待她,男女私相授受这样的事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裴濯视线落在她垂着的眼,睫毛轻颤着,细白的手拧着裙摆,眉尖似乎有粒淡红小痣。
他错开眼,取下玉佩和钱袋,“若是需要,你拿着这枚玉佩找到知县,他知道怎么做。”
桃溪村距离知县衙署不算太远,能庇护她一二。
桑芜收下了,紧攥玉佩,“多谢裴公子。”
——
明日就要扶灵回京,桑芜摸了摸丈夫的棺木,她其实很想把那柄残弓取出来,既招了魂,那想必也算是执哥儿陪在了她身边。
可又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大逆不道,也不愿意当真让执哥儿没了归处,只能压下心思。
若执哥儿能好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该有多好,她总是这样想着念着,可每次见到的都是那离得远远的裴濯。
桑芜和陆执在此地没有亲友,前两日有不少乡邻前来吊唁,但这第三日已经不见多少人了,大部分时候都只有她一人在,上午裴濯也在,但他下午出去了,随官兵进山,不到最后一日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
桑芜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以为是又有人来吊唁,打算去迎接,却发现是刘癞子。
原本打算让裴濯调查执哥儿失踪是否与刘癞子有关,可他最近忙上忙下操办一切,桑芜还没来得及说,却没想到这人先找上门来。
见他神色不对,即便还在停灵期间也顾不上了,立即合上大门。
刘癞子想好了,前两日热闹他寻不着机会,现在可算是能够动手,他被逼急了已经不管不顾,桑芜为了陆执要死要活,人失踪了也不会惹人猜忌,许是她想不开投河了呢,一时间找不到人也正常,这事儿也就慢慢不了了之了。
他也知道得罪不起裴家,可若桑芜跟他们回去了,他交不了人,断手断脚事小,丢了小命可就完了,他现下只能铤而走险,盘算着神不知鬼不觉将人绑了卖给刘公子,拿了银子立马走水路离开桃溪村。
那大笔银子足够他挥霍大半辈子,裴家看不上桑芜这媳妇不在意自然最好,若那裴濯追究到底,查到了那刘富贵也是他们之间的事儿,至于他刘癞子早走得远远的,为了个农女莫非还要穷追不舍要他命不成?
怎么想,这笔买卖都值得冒险。
他是被金银珠宝迷了眼,眼看着夜幕将至,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得尽快将人绑了离开。
很快大门被踹响,木门摇摇晃晃,裴濯在时刘癞子并未出现,这人一走,就立马过来骚扰她。
桑芜出言恐吓,“裴濯就在不远处,他听到动静立马就会回来,你就不怕得罪裴府?你现在知道执哥儿的身份,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怎么也是执哥儿的媳妇,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何苦搭上性命?”
刘癞子早就上过桑芜的当,这回他做都做了早已没了回头路,现在走,他人财两空,很有可能还会被她坑一把,裴府的人立马找上门来,那才是搭上自己的小命,但现在将人绑走,还能拖延一段时间,等拿了钱他立马走得远远的。
“别想着拖延时间,我早看清楚了,那小白脸还在山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若乖乖听话,我让你少吃点苦头!”
刘癞子用刀尖竖着探入门缝,手起刀落劈了门闩,一脚踹开房门。
可下一秒,他瞳孔骤然收缩。
门内,桑芜举起一把柴刀,狠狠劈向他,滚烫的血液喷溅一脸,随后,响起重重的落地声。
一片死寂,桑芜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面颊鲜血滴答落地的声音。
方才紧紧握住柴刀的手,这会儿已经颤抖得没有力气。
现在她满脑子都盘旋着她杀人了的念头,却又涌动着说不清的兴奋快活,还是在执哥儿的灵前,他想必看到了……
桑芜支起身体去关门,她知道现在绝不能被其他人看见,可遍地的血迹几乎让腿脚发软,手抖得快要没了力气。
可抬头时,却心头发凉,远远站着个一个身影,他将面前这一切纳入眼底。
好不容易冷静的桑芜小脸煞白,眼前一阵阵眩晕,满脑子都是他会不会告发官府,会不会施以酷刑,会不会将她斩首示众。
她不想死,任何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去死,就算是之前被人推河里,她也拼命地爬上了岸,她真的一点也不想死,这分明不是她的错。
桑芜眼中含泪,白净的面庞溅了鲜血,顺着脸颊滴落,浸红了衣裙,长发散落,满目惊惶。
她眼睁睁看着裴濯走近,看着他转身将门合上,走到她的面前,递给她一张帕子。
桑芜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脸上不见惊恐,不见厌恶,平静得让她有些毛骨悚然,这件事对他而言似乎只是一件极微末的小事。
桑芜接过,却没有擦脸上溅的血,“你会告发我吗?”说着说着,她又落下一滴泪,映着浓艳的鲜血。
“你想我告发你吗?”
那……自然不想。
“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是被逼无奈,刘癞子对我图谋不轨,我没有办法……”桑芜急切地为自己辩解,试图唤起裴濯的一丝怜悯,她确实是弱势方没错,可她也确实将人劈死了。
不,或许人还没死。
“他死了吗?”桑芜不敢去看,也无法直视裴濯的双眼,他这样干净清白的人,恐怕想不到她会杀人罢。
可她那样一刀狠狠劈下去,没有留任何余地,血溅三尺,人活着的几率渺茫。理智让她留有一线余地,可内心深处却恨不得劈死了他,将曾经刘癞子对她的恐吓威胁一并报复回去。
桑芜蜷缩成一团,她根本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裴濯。
“还有气。”
桑芜连忙抬眼,裴濯捕捉到她眼里一闪即逝的失望。
“那还活得成吗?”
现在她已经恢复理智,刘癞子若是活着,他极有可能去官府告发她,但她没有将他致死不至于丧命,或许要下大狱,等她出来也绝不会安生,刘癞子肯定会报复她的。
可若是死了,只有她和裴濯知晓,若她处理得当,也不被人告发,刘癞子无恶不作不见了踪影,也没人会管罢?可这一切都是猜测,眼前这位才是最大的隐患,可她总不能将人也砍了去,况且他身边还有许多暗卫。
“兄……兄长。”桑芜牵住他的衣摆,仰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是他要害我,你不会告发我的对不对?”
二人四目相对,裴濯视线扫过她牵住他衣摆的手,还沾着那肮脏的血迹,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那青色的衣角也从桑芜的手中滑落。
她盯着那片平整的衣角,心一点一点沉了。
看来是会了。正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肯定不会放任她一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想到执哥儿下落不明,她自己又背上血债,桑芜泪水短线珠子般砸落。
“但凭兄长处置。”说完,桑芜跌坐在地。
她看着那蔓延而来的鲜血,眼神发木。
始终没有看见裴濯的下一步举动,片刻后,却听他道:“将人处理干净。”
“是主子。”
“你先回房收拾。”他对地上坐着不动的姑娘道。
桑芜脑子迟钝,只看着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破门而入,两人将刘癞子抬走,一人留下收拾地上的血迹。
她紧攥着裴濯的那方手帕,这才如梦初醒般,他是放过她了?
生怕他改口,桑芜立即起身跑向房里,可手脚还是软的,险些直接扑倒在地,还是那黑衣大哥扶了她一把。
桑芜连忙道谢,不敢去看裴濯,马不停蹄地回了房里,她得去沐浴换身衣裳,好在锅里烧了热水,正要去,却看见那另一个黑衣大哥提了水放到小院竹子围成的隔间里。
这是执哥儿特意给她砌的,桑芜才先写杀了人,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若他在,就好了。
她沐浴后,将染了血洗不干净的衣裳烧了,毕竟是罪证,况且即便洗干净,她穿着这身沾过刘癞子血的衣裳也不舒服,这时候哪里好顾得上男女大防,桑芜披着湿透的长发,心神不宁地打算回房,却看见立在灵堂的裴濯。
“此事,你打算如何解决?”
桑芜以为此事已经过去,有裴濯帮她,所以,是她理解错了?
见她愣愣看着他,裴濯走近,俯视她泛红的双眼,“杀人触犯律法,应当不用我说。”
他语气淡淡的,却让桑芜的心直直坠入谷底,脸上彻底没了血色。
原本她已经认命了,可裴濯让她离开,让她以为有了转机,可现在却又再次将她打入地狱。
她不想蹲大狱,她还这么年轻,况且即便蹲了大狱出来,孤身一人的她要怎么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许多人将女人的命看得低贱,若这事儿传了出去,即便刘癞子恶贯满盈,即便他不轨在先,她即便是为了自保,想必也极少有人体谅她,口诛笔伐恨不得让她死。
桑芜眼前阵阵发黑,跌坐在地,泪水滚滚而落。
“我可以帮你。”
裴濯宛若天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桑芜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他,眼中生出希冀。可又担心他是否是戏耍她,毕竟,毕竟他为何非要这么绕一圈呢。
她不敢放松,只是流着泪看着他。
“但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代价?她身无分文,只有裴濯之前给她的一袋白银和玉佩,但这都是他的,况且他这样的身份也不缺银钱,而她大字不识几个,更不通琴棋书画,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
桑芜正要询问,却撞上裴濯深不见底的双眸,她心头一跳,手脚发凉,不会……不会的,兴许是她多想了。
“想好用什么来换了吗?”
桑芜摇头,白着脸色,“还,还请兄长明示。”
“芜娘,你已经知道了。”
桑芜脑子一片空白,她许久没有说话,见他要转身离去,她才跌跌撞撞抓紧他的衣摆,“可你是执哥儿兄长。”
裴濯睨着攥紧他衣摆的芊芊玉手,“那为何不放开?”
桑芜手一抖,匆忙松开。
“弟妹不必勉强。”
“兄长等等。”
“一夜,一夜过后就当没这回事好吗?”她不想与他苟且,可她也不想死,若是只需要一夜,她只管,只管将他当做执哥儿,反正他们长得这样像,她这样不断说服自己。
可她却听裴濯语气冷淡道:“我并不与你做那种事。”
桑芜再次茫然,随即满脸欣喜,所以是她理解错了!
“兄长打算如何,请说个清楚明白,芜娘愚钝。”
“我并未想好。”
桑芜:……
他只是想看着桑芜,就像摆在眼前的物件,或许是好奇,想研究一二,那异样的感觉何时才会消退,毕竟裴昭已经去了,原本他不打算做些什么,可在方才见到桑芜杀人后改了主意。
人生过于漫长无趣,有个勾起他探究**的人事物何其难得。
桑芜一时思绪万千,明早裴濯就会扶灵回京,他若是现在不提,明早他走后或许就没有这回事了。
但桑芜想得太好,裴濯又道:“即便我能解决一个,却还有无数个。”
桑芜明白,村里还有其他无赖,或许之后还会冒出无数个地痞流氓,她之前去镇里也险些被那些公子哥调戏。
执哥儿若真的回不来了,她一个没了双亲的女子,会是这样的下场?
原想着有裴家的名头在,不会有人敢动她,况且她手里还有裴濯给她的玉佩,那可是能直接找知县,官大一级压死人,曾经一个衙役就能让她们这些平头百姓哭诉无门,而裴府可是京城的世家大族,可谁能料到,刘癞子还敢动手。
如今裴濯还在,若到时等他一走,天高水远,还不知她会是何种处境,今日一事让她明白,她一人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也实非易事。
但她若要随他回京,势必要隐瞒她与陆执那做不得数的婚事,并且能瞒一辈子,但她不确定裴濯是否去查,她曾和执哥儿打探过,他的养父母已经亡故,等回了京,就无人再去计较之前的事了,她只求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也无人会在乎她。
况且,裴濯的到底要她付出什么代价,桑芜心里没底,但既然不是与她做那种事,应该无事罢。
桑芜心神渐定,身上已没有了那浓重的血腥味,门口的血迹也早已清理干净,但还能看出未干的水痕,若这里只剩她一人,那地上忽然再次出现一具尸体倒在血泊里的场景,桑芜恢复几丝血色的脸褪得惨白。
“我能否随兄长一道回京?”桑芜再三犹豫,顶着裴濯的目光忐忑地开了口。
这里不能再留了,她想着,若执哥真的走了,那他的魂魄也会跟着回京,也或许他只是失踪了,早晚有一日会回来,会找她。
“明日便要启程,弟妹早些收拾东西。”裴濯的视线掠过她含泪的双眸,打算转身回他暂时落脚的客房。
今夜下了大雨,又因杀人一事心中不安,桑芜身体早已撑不住,倒在了陆执的灵前。
倒下时并未感觉到疼痛,恍惚睁眼时,又看到了丈夫面庞。
手才伸过去,就没了意识,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桑芜发起了高热,屋外下着大雨,裴濯立在她的床前,皱眉盯着自己方才被紧攥的手,潮热柔软的触感弥久不散,最终,他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心。
榻上的姑娘面色潮红,青丝散落铺在枕上,唇瓣翕动似在说着什么,但裴濯不用细想也知她在念着她的郎君。
他很疑惑,感情一事就这般好?会让人想着念着,食不下咽,寝食难安。他凝视桑芜烧红的面颊,短短几日,她尚丰腴的面庞已变得瘦弱,一阵风好似就能将她吹倒。
“烛殷,去找个大夫。”
话语消失在夜色里,烛光下睡得不安稳的姑娘缓缓睁眼,可眼里的眷恋眨眼消退,挣扎着起身却浑身无力,索性躺了回去,只是经过那件事,她已经无法平常心对待裴濯,与他共处一室只觉得心生恐惧。
可见他神情自若,也无冒犯之举,又想着是自己错怪了他。裴濯没道理会看上她的。
“你病了。”
桑芜唔了一声以示回应,即便热得浑身出汗,也将头埋在薄被底下。
“睡一觉明日兴许就好了。”
她脑子昏沉,有些分辨不清,生怕自己等会儿又糊涂地把他当做了陆执。
明日就要启程回京,她怕耽搁了,只盼着自己早些好起来。
大夫很快来了,他被个黑衣人敲开房门吓了一跳,生怕被杀人灭口,颤颤巍巍赶过来,却又看见挂满白幡的灵堂,进门就是个棺材他小命都快吓没了。
硬着头皮进了屋,发现病了的是个小娘子才擦擦汗,为她诊治。
“只是发热,最快的办法就是擦身,你是她丈夫罢,这事儿你来。”大夫看向一侧立着的裴濯。
大夫又看向烛殷,“这熬药,你来。”
“站着做什么,快去端盆冷水。”大夫催促裴濯。
烛殷视线来回在裴濯和桑芜身上游移。
他家郎君,丈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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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