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打了几个补丁,洗得发白,但看着是干净的。
喝了温水后,庄颜虽然好受了些,但还是冻得发抖,裹着军大衣缩在床上,乱发下的眼睛红肿着,因为接收到他人的善意又再次落下泪来。
她摇着头,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不肯接受周婶子的好意。
“婶子,我不用…我…”
“你这孩子,一直穿着湿衣服怎么可能回温!”周春花心疼地说,恨铁不成钢地打断她。
“快换上,跟婶子客气什么,你介意这是婶子穿过的衣服啊?”
“不是,当然不!我只是…”
庄颜连忙摇头,她知道周婶子很好,又怎么会嫌弃周婶子的衣服。
她只是觉得自己不配穿这么好的衣服,而且脱下湿衣服后,她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就藏不住了…
“穿上!别让婶子亲自动手。”周春花把衣服放到床上,又去拉窗帘。
回头时,满意看到庄颜拿开军大衣,哆哆嗦嗦地解开自己的衣扣。
她上前帮忙,在拉开庄颜的褂子时,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都是你爹娘打的?!”
庄颜从小就是家里的出气筒,家里但凡有一点不顺心的,就会对她非打即骂。
他们会因为各种理由殴打自己,有时候甚至只是放菜时放得离他们稍远一点,便会被一脚踹倒。
那是噩梦一样的经历,而这样的经历,她过了整整18年。
18年间,她不是没想过逃跑,但在到处都需要介绍信的情况下,她又能跑去哪里。
她也想过求救,去求助大队长、求助那些接济自己的村民,也求助从城里来的知青,但都没有用。
大队长只能管一时,好心的村民会被爹娘辱骂,城里来的好心知青甚至会被爹娘造谣。
之后便没有人再救她了,而她也不再向他人求助。
她是他们的女儿,她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所以她永远也断不掉和他们的联系。
被磋磨的这些年,庄颜过得虽苦,但从没想过主动寻死。
她曾在一次上山捡蘑菇时,听牛棚里的婶子安慰,“只要坚持着活下去,未来总能看到希望的。”
但说这话的婶子,在前年病死在了牛棚。
对方死在希望之前,一个隆冬里。
庄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自己的感受,似乎只有一种‘噢,以后再没人能那么温柔地和我说话了’的平静想法。
她没有流眼泪,只默默隔着很远,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把头抬起来时,她平静地下了山,直到她娘掐她骂她的时候,才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她娘没有像那个婶子一样安慰她,只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便用大巴掌扇她的嘴巴。
在那之后,庄颜浑浑噩噩的,麻木地过着一天又一天。
直到在那一晚,她实在饥饿喝了太多水充饥,这才在起夜时听到屋里爹娘要把她卖了换钱的讨论。
她的浑噩与麻木突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顾一切想要毁灭所有的冲动。
但她毕竟已经被打骂了18年,她本能地对爹娘恐惧,更不敢对他们动手。
她能想到的反抗只有自杀。
对她而言,自杀不是逃避,而是真正的自救。
她换了一身最干净的衣服,想着如果有地府的话,穿得干净点或许能给鬼差留个好印象。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会被人救起来,而面对这个温和善良的救命恩人,她还想着要赖上对方。
这样真的好吗?
庄颜又自我怀疑起来。
她失神望着墙上的日历,鲜红的31刺得她眼睛很疼。
周春花看她这样,不由鼻子泛酸,吸了下后又将军大衣翻过来包裹住她。
那些旧伤需要擦药揉开淤血,而以现在的温度,若是她帮忙做了,庄颜又得冻上好长一段时间。
“里面湿了,你这样反着穿也是保暖的。”
周春花的声音唤回了庄颜的思绪。
她望向眼圈红红的周婶子,扯起笑容安慰道:“没事的,婶子,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春花还能说什么呢。
她将一瓶红花油塞进庄颜手里,压着女孩想要推辞的手,“拿着,这是婶子给你的,你用着就行,别被人看见。”
至于这个人是谁,她们都心知肚明。
庄颜又有些想哭了,但强忍着,这次终于没掉下泪来。
“谢谢婶子……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们。”
“不用你回报,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周春花握着庄颜冰冷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她。
庄颜苦笑,望着婶子泛红温柔的眼,她突然就想把所有受到的委屈都说出来。
“婶子……我,我实在没办法,我爹娘要把我嫁…嫁给村里那个老鳏夫,我……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呜呜呜……”
“什么?!”周春花震惊至极,一时间甚至以为村里还有第二个被叫做‘老鳏夫’的。
“你……小颜,你刚才说什么?你爹娘要把你嫁给谁?!”
“村里的老鳏夫,就是村东头那个,说他打死老婆的那个!”
庄颜甚至不知道对方的本名叫什么,因为大家都用‘老鳏夫’称呼对方。
“造孽啊!那两个畜生,简直是畜生!”周春花倒吸了一口凉气,语无伦次地帮庄颜想着办法。
“小颜,你别哭,婶子帮你想办法,现在…现在……对了!我陪你去找大队长,大队长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发生的!”
庄颜苦笑,“有什么用,找谁来都没用。”
就算现在提倡自由恋爱,用逼迫妇女、违背女性意愿的理由去报公安,公安又能对她父母做什么呢?
父母亲情,这是一辈子的免死金牌啊!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几下。
周春花把要说的话憋回去,突然想到外面还有两个穿军装的军人。
她眼睛一亮,觉得军人或许比大队长还要有威慑力,“你这样,我们去求外面的军人同志,让他们去和你爹娘说清楚!”
“别,婶子……”庄颜想要阻止,但她还在床上缩着。
站在地上又身体强健的婶子比她话语更快地跑去开了门,将敲门的军人同志迎进来。
“怎么样,身体暖和过来了吗?”
韩梁走进屋里,眉眼带笑,望着在军大衣里缩成一团的庄颜,声音很是温柔。
庄颜的心又不受控地触动了一下。
她避开韩梁的视线,点点头,盯着地面。
“我好多了,谢谢你,军人同志。”
“我叫韩梁,你直接叫我韩同志或者韩梁就好。”韩梁也换了身替换的衣服,是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手心朝上摊开递向她,“吃糖补充□□力吧,你看着太瘦了。”
庄颜连忙摇头,想都没想就拒绝。
“不用不用,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
裹着糯米纸的糖直接被塞进嘴里。
庄颜被堵住了嘴,愣愣地看向收回手的韩梁。
男人笑得招摇,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她,好像再也容不下别人似的。
“快吃吧,好吃我这里还多得是,吃饱了才能有回家的力气。”
在他说前半句时,庄颜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去。
但在听到后半句时,那跳动的心脏被瞬间冻住,又把她整个人拉回到了现实。
回家?她闭上嘴,含着那块硬邦邦的奶糖,却怎么都感觉不到甜意。
“怎么了?”似乎是没察觉出她的不对,韩梁有些奇怪地问道。
旁边看了有一会儿的周春花觉得这是个机会,连忙道:“军人同志,你们管不管包办婚姻啊!小颜这孩子太苦了,她爹娘要把她嫁给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啊!”
不知道为什么,庄颜感觉窘迫,就像在人潮热闹的大街上被脱光衣服批斗一样。
但她也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或许军人说的话真的会比大队长、比公安更管用!
“军人同志,我…我就是因为不想嫁给那个老头才打算跳河自杀的,你能不能行行好,帮我…帮我……”
庄颜说不下去了,她该说什么呢?
帮我劝劝我爹娘,这有什么用,军人不可能留下来保护她一辈子。
韩梁看着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
“擦擦眼泪。”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听不见有什么为难的,“不是我不想帮你,同志,那毕竟是你的父母。”
“呜……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是我太……”
庄颜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就是太知道别人帮不了自己,才会选择‘结束生命’这最后一个自救的办法。
周春花也哭起来,心疼地将庄颜瘦弱的身体抱进怀里。
“小颜啊,可怜的孩子……”
门口,一直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听着的庄明志皱紧了眉头。
这件事确实难办,就算用‘违背妇女意愿’的理由报公安,公安也不好处理家务事,只能协商解决。
村里的大队长,也就是他爸,还有妇女主任,也只能以劝说为主,不可能真对庄颜的父母怎么样。
那毕竟是父母啊……生恩养恩,能困住子女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