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天大晴,微风拂过,莲池长出的碧绿新叶随之滉漾,露珠从上面滑落滴入水面,溅起的圈圈涟漪引得鱼儿三两条纷纷围拢,不见吃的,它们又朝茂密的莲叶下钻去了。当康趴在池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几头蠢鱼被露水一次又一次骗来,又灰溜溜地游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吱呀一声,小院的柴门被推开,段瓴款款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白色布袍,耳边簪了串黄色小花,早上出门时拿在手里的一沓黄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湿润的黄土。
栾树已经开花了吗?当康用余光打量着段瓴,鼻子喷了口气,心想,这蠢婆娘还怪自恋。
找了块碎步把黄土包了,段瓴将其收进莲盏,又在农舍翻找了一阵,才锁了门,招呼当康:“我看你身上也好利索了,咱们今日就出发。”
池边的猪耳朵动了动,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后终于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段瓴丝毫不客气,长腿一跨,稳稳坐上了当康的背。她唤出白绸在它口鼻处绕了个圈,这就成了个辔头,自己双手牵住白绸的两端一打,喝了声“驾”。
还真把老子当马使唤啊!
两股浊气从当康长长的鼻子喷出,它不服不忿地甩了几下尾巴,假装自己听不懂,迟迟不肯迈步。
“嗯,”段瓴也不急,抠着后脖子道,“是还差个马鞭。”
于是她从莲盏中取出了一个二指宽、两拃长的东西,往当康屁股上一抽。
那点力道是给爷爷挠痒呢。它转过头一看,登时头皮一炸。爷爷的,怎么又是蠢猪的尸块?至于吗?它走就是了!没完没了了还。
于是,一猪驮着一人,踏着春光,渐渐隐没在了山间的翠色中。
白天赶路,段瓴坐在当康的背上,手里翻看着那莲盏中那几本书。
晚上就找片林子休整,天气好时当康就卧在树下,段瓴坐在粗壮的树枝上,背靠树干练练那两本功法,抑或是囫囵一觉到天亮;偶遇风雨,她会把当康收进莲盏,自己随便找个山洞或者草窠凑合一晚。
一路上灵气都相当稀薄,一人一猪仅靠吸食灵气根本难以果腹,于是沿途遇到的什么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全进了段瓴的莲盏中,饿了就取出来嚼两口,日子对她并不算难过,甚至因有了肉食的进补她的气力比在菡萏小馆充沛了不止一星半点,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当康就不一样了,白天要当坐骑不说,夜里还得为练功的段瓴护法,甚至连吃食也是拣她吃剩下的!
一个月来,它原本滚瓜溜圆的肚子都小了一大圈。哪里还有往日占山威风的样子?要是让往日那些有过节的妖怪见了它如今的模样,恐怕大牙都得笑掉。
日子未免忒苦了些。它唉声叹气地走在平原中的野径中,忽然被飞沙迷了眼,难受地哼哼了几声。
背上的人拉了下用作缰绳的白绸,它停住脚,不停挤弄着眼睛想要把沙子逼出来。
天空中黑云层布,一滴雨水砸在段瓴的扬起的脸上,大风扬起路上的沙尘,空气中溢满湿润的土腥味,一场倾盆大雨正在酝酿。
放眼望去,百丈外,一座破观在飘摇的竹林间若影若现。
“怎么还不现身?”离苦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垛上,一面抱怨,一面从储物袋中唤出一团清水,他向其中注入一丝灵力,那团水立即排成了一列字——“后日无量城东六十余里,有要事相叙。”
前日抵达肇洲,就收到卢飞光的传信,他连正经事都抛却赶来相见,却迟迟等不到那人出现。天落大雨,把他淋得焦湿,幸而附近有个破道馆能躲躲,否则不晓得要在雨中等到什么时候。
雨打竹叶却青,雾染白衣俞白。
雨雾中,一团朦胧的影子沿着泥泞小径踽踽靠近。
离苦心中一凛,打挺坐了起来,同时散开三丈神识仔细探查着破观外的人。氤氲水雾掩住了那人的面目,但从身形不难看出是个女人,他皱了皱眉头,那女子后面跟着的是…一头大野猪?
一进破观,段瓴就注意到稻草垛上的人。约莫同是躲雨的人,可一见她的脸,那男子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简直快要瞪出来,嘴巴也张得老大,几乎可以塞下一个拳头。
他认识这张脸。
“…仙子!”草垛上的人直接蹦起身来,直挺挺地站着,双手在大腿两边紧握着;脸色更是古怪,一阵青一阵红,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他连忙敛起神色,却又频频偷瞄段瓴的脸,好像段瓴是什么可怖的精怪要将他挖空心肝似的。
段瓴按下心中那股躁动,面露难疑,似乎没有认出眼前人,犹疑道:“方才你叫我什么?”
束起的墨发被雨水沾湿,散开几缕贴在两颊,身着粗陋白衣不住往下滴水,鞋袜沾满了泥泞,颇有些狼狈。然而即使清瘦了许多,离苦还是立即认出了这张脸孔。新月眉,桃花眼,鼻似秋峦唇如春蕊,脸庞标志性的几颗红痣在昏暗中如同鲜血点缀,极为瞩目——是泊芳斋的那位没错。可任凭他如何用神识探查,女子命府灵台上始终一片混沌,分眀还不到修为最低的太初境,要知道一甲子前她可是化鲤境!还是资质绝佳的六六鳞!中三境化鲤境怎么会倒退回……一介凡人呢?
难道卢飞光说的“要事”指的是她?
不对不对!一年前他游历途径沧溟洲之时,许袭英分明跟他说门中大师姐已经陨落!而今他面前的,不是泊芳斋首座弟子又是谁?
思绪纷乱间,离苦的视线非但不再逡巡,反而牢牢粘在了段瓴脸上,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灼然,连一旁的当康也觉得惊悚,偷偷用鼻子拱段瓴的手。
段瓴拍了拍当康的头,从容坐到另一旁的草垛上,唤出琉璃莲盏,取了竹筒水壶和一只碗,倒了碗水给当康,自己捧着壶兀自喝着,仿佛根本不在意破观另一边那道**的刺探。
“你叫我什么?”见离苦愁容满面不回答,段瓴于是又问了一遍。
离苦虽然没想通其中关窍,但他终于收回了神识,试探道:“莲衣仙…莲衣师姐。”
段瓴挑眉,勾起了嘴角:“许久不见,我还当你认不出我了呢。”
闻言离苦怔愣了一瞬,眉眼顿时一松,瞬间将那些无根之谈抛之脑后,喜道:“师姐还记得我?”
“当然…”段瓴打量着一丈外的男子,他面容清俊,身着的金色绸缎袍衫,圆领处细细绣着一圈暗红云纹;腰缠玉带,足履锦靴,显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她注视着他被风扬起的发带,温声道,“苦郎。”
如遭雷击!
离苦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过了电,浑身僵硬得要命,连眼珠子也难以滚动分毫,几乎连要如何呼吸也忘记了!
人生头一次有女子如此亲近地唤他,那人还是谪仙般的莲衣仙子!
绯色悄悄染上他的耳尖。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还以为,沧溟洲不禁夜后一别数甲子,师姐早把我忘干净了。”
“怎么会,苦郎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当初揍我的时候可不像这样温柔。卧在段瓴脚边的当康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
离苦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有些烫,颇有些难为情:“可他们都说我成熟了许多,不再像不禁夜时那般不堪重任了。”
段瓴笑得脸僵,继续问:“他们?”
“就是许袭英和卢飞光,”离苦顿了一下,喜道,“哦对了,我在传送阵遇到了许袭英,他似乎也来了肇洲,你们师兄弟许久不见了,正好一叙。”
“苦郎为何来肇洲?”
离苦果然转移了话题:“卢飞光前日传信给我,叫我来这里等他。”他找出水信给段瓴看。
“无量城…”
“怎么,师姐要去无量城?”
段瓴点头,望进破观外的烟雨,“雨停就出发。”
言毕,离苦坐到段瓴一旁的稻草上,二人不再开口。观内唯剩破窗传来的呜呜风声。
两扇木门破烂不堪,斜斜地倒在门边,一方翠竹烟雨被框在门扉中,如一幅上好丹青。雨珠连成丝线,接连砸在屋檐下水洼中。离苦看着雨滴飞溅,深埋心底的种子似乎也被这场春雨滋润,一叶嫩芽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天地间有五味,分别为甘、酸、苦、辛、咸,这五味调和参互,又生百味。与饮食之事类同,人的魂魄也有百种滋味。古籍言天地伊始,神农氏为问天地劫难,飞行百卉之山、尝遍万物本味,遇其苦则生,遇甘则死,所以一日之内,百生百死,万万日后悟得大道,位列仙班,留《百味真经》流传于世。
离苦一脉修炼的正是这据说品遍乾坤百味即能登仙的“百味道”。从数甲子前沧溟洲不禁夜一见,他已经打上一尝莲衣“本味”的主意了,然而彼时他才堪堪元明境,与化鲤境差了足足两个大境界,欲取本味必得施者应允,不可强夺。他面皮薄,而莲衣仙子于沧溟洲又是宗门天骄,修炼进境极快,简直与五百年前屠戮修界的大魔头有得一比,好似众星拱月,真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一号人物。
他哪里敢求她的应允?
可今时今日境况已经大为不同,此时的莲衣周身不见一丝灵力,不过一介凡人,他就算直接取走本味,她也丝毫不会察觉。
本味会随着人神魂变化、境遇变迁而不同:神魂安定、顺境者近甘;飞魂走魄、逆境者迫苦。本味这玩意如同地底深泉,只要人不死便是无穷无尽。
取点应当无伤大雅。离苦宽慰自己,背于身后的双手结了个印,同时段瓴头顶百会穴处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两个呼吸后,雾气结成一颗小指大小、凝实的珠子。
段瓴似乎并未察觉,神色淡淡,依旧注视着门外的雨幕。
只一动念,本味珠便飞到他手里。细细端详起来,离苦的眉头一跳。
怎么是这个颜色?
手中的珠子圆润饱满,四分之三是漆黑的墨色,剩下四分之一又一分为二,分别是赤色与白色。
修炼百余年,他见过的本味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些珠子颜色深浅不一,可基本通体只有一种颜色,五光十色皆有,唯独没见过一珠共三色的。
离苦迟疑片刻,还是把珠子扔进了嘴里。莲衣仙子的本味珠,味道总归不会太差。他心想。
可在咬破珠子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登时弥漫开来,充斥着离苦的整个口腔,他难忍腹中抽搐,不禁呕了一声。
段瓴转过脸,问他怎么了。
“大概是淋了雨,受了风寒。”离苦强咽着嘴里的味道,咬着牙扯谎道。就算秦莲衣如今沦为凡人,他也不能直言本味珠的事。
怪异极了。那味道简直怪极了。
入口是极度的苦,其中慢慢溢散出丝丝涩,离苦受不了却不能当着段瓴的面吐出口,没等往下咽,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强烈的辛辣席卷而来,甚至盖过了先前的苦涩。
他尝过她师弟许袭英的本味珠,是花瓣的味道。于是离苦下意识认为秦莲衣与其同出一脉,本味也该是甘甜芬芳的,哪能料到她的本味苦涩腥臭,比那些鬼修的还要令人作呕!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离苦皱着一张脸,望向段瓴侧脸的眼神中除了探究,还隐隐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势渐止,融融春光刺破云层,束束洒下。
段瓴并未发觉周遭氛围沉凝,收了水壶与碗起身,叫起当康:“我们走吧。”
“师姐!”离苦忽然也站起身,叫住了她。
“何事?”段瓴回头看他。
“师姐回沧溟洲吗?”
“或许,”段瓴一手撑着当康宽厚的背,轻盈地跃了上去,她低头看着离苦那张相当陌生的脸,眼神晦暗,“也可能去其他地方。”
离苦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勉强扯出笑来:“愿师姐历途顺遂,若日后回了沧溟洲,可传信给我。”说着,他掏出一块二指见方的传信玉牌,双手举到段瓴面前。
“有缘再见。”段瓴说着,接过玉牌塞进腰带。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泥泞野径尽头,离苦才收回了视线,他叹了口气,用灵力在空中写了几个字,竹叶随风摇曳,那字便随风消散,不知去往何方。
一人一猪回到官道,走出去老远,当康才哼哼了两声。
“你认识那人?”
方才离苦施法取味时,当康虽看不见那颗诡异的本味珠,但他天生地养,对灵气变化十分敏锐,分明感知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却不是从段瓴身体中传来的,如今它和段瓴算一条绳上的蚂蚱,可不能大意。
段瓴淡淡道:“不认识。”
哼?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他发带上绣着个‘苦’字,我瞎蒙的。”
竟然如此简单?当康又翻了个白眼。
段瓴从腰带缝找出那枚玉牌,朝不远处的池塘用力掷了出去。玉牌落水,激起“咕咚”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