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起了狂风,像是要落雨,宋钰廑跪在廊檐下,寿喜和江牙儿望着天,在他身边相劝,他却不肯起。
“呀,落雨了。”
雨点砸在脸面上,感受到湿意,江牙儿本能反应用胳膊搭起遮盖,撑在宋钰廑上方。寿喜忙起身去屋里取伞,江牙儿撑着,陪着站在一旁。
宋钰廑受了凉气,咳嗽不断,寿喜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去了烧水房叫人烧几桶热水,又亲自熬了药,药煮好,江牙儿已经搀扶宋钰廑进了房间。宋钰廑盥洗好后只一身白色中衣,靠在榻上,幸好还未发热。
“主子爷,药快凉了,您快些喝吧。”
江牙儿用巾帕替他擦拭湿发,小心提醒。
“药太苦,不想喝。”
他全身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干,平静如死水,目光没有焦距,注视着窗外的雨幕。自来都城后,宋钰廑消瘦不少,虽每日三餐不落,可进食不香,这些她都一直偷偷注意着。江牙儿跪在床头,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
“明日我去街上看看有无卖糖莲子的,若有,多买些给您尝尝。”
她眼中有泪光闪着,宋钰廑半阖着眼皮瞧她,面色浮白,
“昨日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她点头,发誓绝不会乱说。
宋钰廑猛烈咳了几下,仰头大笑,眼尾有泪垂下。
“全府上下都知他对我如何,又何须你瞒着呢?”
看着他癫狂又哭又笑,江牙儿有百般滋味,缓缓将药放下,默不吭声了。寿喜站在屏风外,风雨已停,日头出来了。日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他手握着剑鞘,手背青筋隆起。寿喜何曾不知公子的苦处,跟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公子贪图的不过是父亲的一句温情关怀。可这府上处处是恨不得公子一去不回的豺狼虎豹们。昨日老爷那般对待公子,叫公子如何不寒心。寿喜双目泛红,腮帮紧鼓,隐忍不流泪。
所幸宋钰廑身子没大碍,卧床躺了两日,也就好了。他定好日子,后天收拾行囊回郓城。宋钰卿知道他们要走,闹着要一块回乡下去,被赵之榆一口回绝。
“我顶多待一个月,月余我就回来,成不成?”赵之榆最不喜儿子和那边亲近,之前他去,也是他闯了大祸,被撵了去,她求了多遍,宋文寅都不曾改口。
“你父亲最近公事繁忙,没考问你功课。这阵子你疏于读书,明日你父亲抽你背书,见你一问三不知,发起火来,为娘可不替你说话。”赵之榆头疼,她也知卿儿不是读书的材料。宋钰卿立志征战沙场,为国杀敌,宋文寅不论与否,赵之榆是第一个不肯的。
可儿大不由娘,他已做好打算,今年秋末便去大营从军。
“就安心待在都城,你敢擅自去郓城,小心我好生发落你院子里的奴才。”
赵之榆冷脸撂下一句狠话,宋钰卿咬牙朝空中挥了一拳,恨恨走了。
他一心想去郓城,并非贪玩,只是那处有心上人而已。去不得郓城,他只能托江牙儿替他传送东西,得知他的本意后,江牙儿犯难,属实不愿。这男女私相授受,日后若被知晓,她这中间人,怕是在所难逃。
“二公子,你,还是亲自给青雅姑娘吧。”
她婉拒,看出她不愿,宋钰卿眉头拧着,压着嗓门,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日后被揭晓,有我护着你。”
他强硬将梨花扁盒赛进她怀中,她推诿,屋中只有他们二人,正你推我往中,彩云进了屋内,院子里的小厮丫鬟被宋钰卿支走,谁也不知有人进来。
“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呢,打打闹闹的?”
她一说话,吓了两人一跳,梨花扁盒落在地上,里面的同心结摔出来,三人目光同时落在那同心结上,一时都愣住。
“这,你,你们...”
彩云瞪向江牙儿,看着她那娘气的长相,心中涌起厌恶和后怕。江牙儿被她的眼神骇住,张嘴想辩解,可又怕抖落出宋钰卿的事,还没张口,彩云已经两耳刮狠狠扇在她脸上。
“你这腌臜浪货,竟敢在府上做出这等事,跟我去夫人跟前,今日必要好好整治你一番。”彩云大怒,怒得要生吞活剥了江牙儿。
“彩云,此事莫要声张,断不可让我阿娘知道。”
宋钰卿一脸严正,沉声嘱咐彩云。江牙儿此刻唯一想到的,此事若声张出去,会不会牵连了宋钰廑。
“二公子,往日夫人对你百般纵容,可,可你怎能和男子...”
真是天大的荒唐!宋钰卿和江牙儿才明了彩云的误会有多深,彼此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原不是你想的那般,你放她走。”
宋钰卿拉下脸,满是不虞,可彩云背后有赵之榆撑腰,况且这厢明白这正是好好磋磨大房那边锐气的好时候。彩云提着裙摆站到院中,高声一喊,两名小厮应声而来。
“捆了江牙儿,提到夫人院子去。”
宋钰卿威喝着不叫他们动手,心中百般焦急,脑中闪过一念头,对着亲信的小厮急急吩咐,“去,找我大哥来。”
眼下情形,只能喊来宋钰廑,这府里只有他能将江牙儿带走。那捆人的两个小厮雷厉风行,直接别了江牙儿的胳膊在背后,江牙儿疼得龇牙,额上全是冷汗,既怕又惊。她身子都在发抖,想着被捆到赵之榆跟前,等着自己的会是哪般雷霆手段。
江牙儿彻底发蔫,犹如烈日暴晒下的斗鸡,垂头丧脑,双腿虚浮,不发一言,神情都是麻木呆滞的。
“今日便是天神阴司来,也救不了她。”
彩云领着人往院外走,话才落,接着又是一道声音起来,带着轻视一切的傲慢,
“哦?那可未必。”
他竟来的这么快!彩云心中较量,必是早就有人通传了那边。她委身行了礼,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端着公事公办的模样,
“这可是犯了忌讳,大公子纵然护短,可想来不会这般糊涂,还要纵着这厮吧?”
宋钰廑不理会她,目光转向一旁的宋钰卿,十分有压迫意味,
“你将事情说明白。”
转而又向寿喜使了眼色,寿喜心领神会,走至压着江牙儿的两个小厮跟前,煞气难挡,那两个小厮自觉送了手,江牙儿软脚虾般要跪跌在地上,寿喜架住她胳膊,往宋钰廑身边去。
寿喜一脸的恨她不成材,低声在她耳边咬牙问话,“
先前主子爷就知会你,这些日子莫与二公子往来,你转头便忘,白白生出这样的祸事出来!”
江牙儿已经羞愧地不敢抬头,余光间感觉宋钰廑侧身刮了她一眼。
面对宋钰廑的质问,宋钰卿面有愧色,又怕道出实情后,凭他阿娘的性子,青雅恐遭不测。这厢正僵持,赵之榆和宋文寅已快步赶来。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还未到院门口,便听见吵嚷呼喝一团,像什么样子!”
宋文寅文官一个,本就是儒雅正派的气势,此时也阴沉着脸,口气里都是怒意。赵之榆满含深意瞧了一眼彩云,她已知发生了何事,示意彩云将事情说与宋文寅听。
“荒唐!逆子还不跪下!”
宋文寅冲着宋钰卿呵斥,宋钰卿跪下,一味认错,愿意领罚,满嘴认着江牙儿只是被他无辜牵连,他仗着主子的身份,逼着她做事罢了。宋文寅从未注意过这个从乡下跟来的奴才,现下正站在寿喜身后,身子被挡了大半,他沉声命令她走出来。待看清了人,瘦瘦小小的,吓得面色苍白。
“这同心结,他要你送与何人?”
他问,江牙儿垂着脑袋,无言。这一刻,所有人都无言,气氛凝滞。赵之榆此刻只想扒了江牙儿的皮肉方能解恨,彩云见她脸色发狠的厉害,想着替主子出气,便要再扇江牙儿两刮子,只是手臂才挥起来,就被寿喜拦着,
“她早吓丢了胆,此时也说不清,总归二公子是知情的,何不问问二公子再做定夺?”
他手间微微施力,面有不耐,彩云痛得拧了眉,他才松手。宋钰廑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心中不知盘算什么。
“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强托江牙儿替我送这同心结,是儿子在郓城有了心上人,都是儿子的错,父亲母亲若责怪,骂我打我,儿子都认!”
宋钰廑不着痕迹轻泄了一口气,宽袖里的手,五指渐渐松开。
宋钰卿一人做事一人当,将事情都揽在自个儿头上。
“你混账!没有父母之命,你敢私定终身?”
宋文寅抬脚将他踢倒,赵之榆本能去拦,宋文寅火气又撒到她的身上,直言是她管教无方,纵得宋钰卿不识好歹。
“卿儿性子单纯,谁知是不是这个贱人在郓城时挑唆,带坏的卿儿?卿儿未去郓城前,何曾与别家的姑娘私相授受?为何一去了郓城,就摊上了这样的事?”
宋文寅沉默片刻,她的话不是不无道理,见他眼色闪烁不定,彩云发声。
“不论与否,这小厮是留不得了,她早知此事,偏偏瞒着,可知心思深重,乱棍打死便是。”
宋文寅垂眼打量江牙儿,见她抖擞着身子,很是可怜,到底是条人命。
“你如何断定她不是被人胁迫逼着不能说?字字句句意指她邪心深重,想着要她的命,你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我?”
宋文廑质问,彩云哑口,赵之榆冲着江牙儿叱问,
“说!”
江牙儿身子一抖,低垂的视线余光里见到黑底绣着金丝祥云的皂角靴往她这走近两步,小腿处浮动的靛色袍角正是宋钰廑今日穿的衣裳。“江牙儿,抬起头来,问你什么,你便说,说错一字,可是有人等着扒你皮。”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语气间带着薄怒,最后那一句,分明是在提点她。江牙儿抬起头来,脸上涕泗横流,眉眼间皆是依赖与委屈,宋钰廑心神一震,本欲再说什么,止了话头,原本肃杀的神情,也不由得松开了。
江牙儿侧首望了望宋钰卿,他朝她使眼色,她了然,张了口,
“奴才自始至终都不知那女子是何人,二公子也未曾和我详说过,在乡下时,也是二公子强要我跑腿带话,只做过一两回。他说我胆小怕事,绝不敢往外说,敢有第三人知道,叫我活不了。”
她抽抽噎噎说完,哭得要死过去。这话倒与先前宋钰卿说的契合,分明是他逼着的。
“孽障,真是孽障!”
宋文寅指着小儿子大骂,赵之榆不甘心宋钰廑那边摘落得一干二净,冲着宋钰廑凉声道,“这贱人在你身边伺候,你竟分毫不曾察觉?都道你心思缜密,反而此事倒能瞒住你了?”宋文寅不糊涂,一来二去猜到大概,为免赵之榆纠缠盘问,闹大此事,他便当着众人面斥责了宋钰廑几句,言语间都是暗指他不安分,总要满门心思搅乱内宅。
宋钰廑默不作声,由着他说,只是稍稍撇过头去。
“往后无事,不必再回都城。”
宋文寅冷冷丢下一句话,竟真的是嫌恶这个儿子了。江牙儿慌忙瞧宋钰廑的反应,只见他身子一震,陡然弯了腰,咳声不止,咳得像是要将心肺吐出来。
“主子爷,主子爷!”
寿喜替他抚背,宋钰廑咳声不断,呕出一口血来,江牙儿瞪圆了眼睛,膝行至宋钰廑腿边,“主子爷,往后奴才再也不惹事了,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
江牙儿以为他是要死了,宋钰廑气息薄弱地喘不上气,宋钰卿也慌了,高声叫人去请大夫。宋文寅双手背后,不曾上前问过一言半语,看那几人乱做一团,扭身走了。
“老爷!”
谁也没料到江牙儿忽然喊住宋文寅,宋文寅停步,冷眼望她。江牙儿胸如鼓擂,声线发抖,却字字掷地有声道,
“咱们公子也是您的骨肉,回来这些天,您不曾温情关怀过,只因他的母亲对他心有芥蒂。您又何尝知晓,在郓城乡下,公子时不时念起您对他的好,说您在他幼时对他如何疼爱,他苦学读书,也不过是想让您夸赞几句。您嫌他性子孤僻,当真是不知这满院子的人是如何苛待公子的么?您叫他永不在回都城,可是实实在在往公子心口扎了一把刀啊!”
最后一句,她是喊着说出来的,满心满意地为宋钰廑不值得。宋文寅嘴角抽动,原以为会大发雷霆,却终究未置一言,快步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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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七章